球型宇宙

唸國中的時候服裝儀容有許多規定：女生頭髮中分、用髮夾，男生三分頭。冬天卡其衣、藍長褲、藍夾克；夏天白上衣、女生藍裙男生短褲。襪子不分季節，一律白色短襪。鞋子方面，應該沒道理不能穿皮鞋，但我回想國中三年，竟完全搜尋不到關於皮鞋的記憶。大概因為運動鞋──又名「布鞋」，罷佔我大腦記憶體的所有空間。

那時我們可以穿的運動鞋只有兩個廠牌製造：「中國強」和「黑豹」。兩個廠牌的價格相同，做出來的鞋子也一模一樣。布面膠底，鞋底周圍黏有一圈白色橡膠，完全不防水。黑豹和中國強到底是一個牌子還是兩個牌子，我們也不明白，倒是記得哥哥上國中時，中國強很受歡迎，到了我的年代，市面上看到的幾乎只剩黑豹。國一時候一雙一百八，國三畢業前，一雙漲到兩百。新鞋裝在橘色長形膠質布袋裡，開口可以用白色棉繩束緊，方便拎著。

基隆多丘陵，市中心的商業區用去全市所有的平地，因此學校只好蓋在山上。中正公園是基隆的老牌觀光景點，盤踞整座山，山頂是基隆市的傳統地標：大佛。大佛是一尊慈眉善目的白色觀音，我唸的中正國中，校門口位在過大佛以後，往後山方向再走約三百公尺處。

中正公園所在的山頭有兩所國中，成功和中正。成功國中的地勢較低，離我家也比較近。但因我們有個堂姊在中正教書，能就近照顧加監視，所以我家三個孩子都越區就讀中正。

我家到學校有兩條路，我們通常走人多的一條。出了巷子，先爬一個小短坡，然後爬一百二十一級階梯。好不容易爬上去，再爬兩個「之」字形的小短坡，成功國中的操場就在眼前。但我唸的中正，還得再爬兩個長坡才能到。幸虧一邊爬，一邊有種幼稚的優越感，因為高過了成功國中。這段路，緩步走來大約二十五分鐘，氣喘噓噓趕路則需十七八分鐘。這對需要心肺運動的成年人來說很吸引人，可對於背參考書、水壺、不銹鋼便當盒，擔心遲到被處罰的國中生來說，就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尤其是下雨的時候。基隆叫雨港其來有自，一年有八個月的雨季。基隆的雨最厲害的一點，就是下個沒完。早上出門如果下雨，下午很少會天晴的。

一路上坡，沒有人行道，如果不想給車撞，就只好走在路邊邊。市政府修路的時候很有排水概念，故意把路邊做低，導引雨水往兩側集中，形成兩條小河，順著山坡往下流。兩隻黑豹踩在水裡，發出吱吱吱的響聲，活像兩隻黑老鼠。假如雨勢不大，也許只濕腳趾；假如雨大，根本就是划水而行。划著划著到了學校，撞見哪個討厭的老師或同學，只要踏步稍微用力一點，鞋子裡的水便嘰嘰嘰的四面噴射，管他訓導主任管理組長，都拿你沒輒。

男生班教室後面的掛鉤經常掛滿鹹魚，濕答答的臭襪子掛在那裡滴水，有時連布鞋也掛上去，一幫人光著雙臭腳上課。可是沒太陽，就算掛三天三夜也乾不了，徒然使得鹹魚味瀰漫全教室。老師受不了，乾脆規定學生不可以把濕鞋濕襪脫下來掛在教室後面。

我上國中的時候，那規定已經開始實行了。學校還規定東西不可以留在教室，因此我們每天來去，所有的家當都得背在身上。負重爬山很辛苦的，便當課本參考書已經夠重，誰會多帶一雙鞋子來換，何況濕的那雙又不能晾在後面。結果就是大家把能擰掉的水份在走廊上擰掉，任由鞋襪吱上一整天。濕濕的鞋穿回家去，三十度角靠在牆上晾，等水漸漸在鞋根附近積起水塘，倒出來，繼續晾。通常還沒全乾就又得穿了，冬天的雨季裡，永遠沒有乾的一天。

上學的辛苦，不是只有學生感覺到，老師也一樣。記得我們的訓育組長有一次在升旗典禮結束後的訓話當中說：「你們在中正國中只唸三年。學期快結束了，又一個六分之一過去，但老師們得一直爬、一直爬，好幾十年。」

當然老師們走路的也有，可是大多騎摩托車或坐計程車上班。但訓育組長的話，卻也不全是謊言。學校的校舍一排排建在山坡地上，正中央以數百級階梯連結，名喚「中央台階」。從最高的一排教室走到最低的一排教室，少說也有七八十階吧，老師們如果課排得不好，光從這間教室走到那間，一天下來爬到飽。下雨天走台階，大風從操場那邊的山口湧入，連傘都撐得辛苦。

國中畢業轉眼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網際網路無遠弗界，我在波城按幾下電腦鍵盤，發現基隆市中正國中有個網站。極度興奮、迫不及待的一窺母校近況，當年讓我們聞風色變的訓導處早被裁撤掉了，訓導主任、訓育組長、管理組長都已走進歷史；各班的導師姓名，也沒幾個認識。好個「一直爬、一直爬，好幾十年！」真有種受騙上當的感覺．．唉，是自己老了，怪不得訓育組長。就連校歌校訓也改了幾個字：

當年我們唱：「今日我以學校為榮，明日學校以我為榮。」

現在冠了校名：「今日我以中正為榮，明日中正以我為榮。」

在這個連中正紀念堂都改名的時代，挺有古意。有醫學報告說，人類大腦記憶最長久的是嗅覺。閉上眼睛，我彷彿還能聞到黑豹球鞋那股淡淡的橡皮味，混雜著陰雨連綿的潮濕腳臭。

多年後，我仍然以學校的所在地為榮，以作基隆的女兒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