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蘭抱膝坐著，緩緩的道：「宗婉小姐果真很漂亮呢。」
子凡瞄了她一眼，曉得她在試探他，故意點頭道：「可不是嗎。」
她苦澀的笑了笑，把下巴擱在交叉的十指上，抱著併起來的膝蓋，幻想自己八十歲的時候，駝著背、滿臉皺紋、孤伶伶的樣子。大概視茫茫髮蒼蒼，連書都讀不了。
子凡一聲不吭的瞧著她，等她打破沉寂。她心裡一定有他，現在才會陪他坐在這裡。但她只是看著夜空，沒有太多表情的臉上帶著一絲認命的哀戚，彷彿他們的宿命已定，沒有必要攪亂一池春水。他決定激她一激。「我爹娘還沒講明，但今天的情形很明白了，他們希望我娶宗婉。」
「我知道，大家早這麼猜。我看見你和她，在這裡說話。你爹娘給你挑得頂好，你們很登對呢。」
光線太暗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平順的口氣削弱了他的自信，兩人再度陷入沉默。他想了想，又道：「下次月圓便是中秋，距離農曆年不過百日，今天表舅和我爹娘相處甚歡，我想，他們很快會找媒人換八字。表舅很重排場，宗婉出閣，婚禮一定會辦得隆重奢華，而我爹娘這邊，娶媳婦也只有一次。」
愛蘭心裡一絞，把快到眼眶裡的淚水逼了回去，低聲道：「先恭喜你了。」
她有點顫抖的聲音裡，有著欲蓋彌彰的哽咽，他乘勝追擊。「我結婚以後再去妳房裡找妳，妳還會跟著我出來，陪我一起看夜空，說說話嗎？」
她搖搖頭。「不會。而且你清楚的很，等你成了親，絕不會再到我房裡找我。」
子凡不置可否，拔了一搓雜草，一根根拉斷，鬱鬱的道：「妳嫁了人，還會三更半夜讀書嗎？」
她心想，我不會嫁人的。但只微笑道：「不讓我讀書的男人，看我不休了他。」
他把斷成一段段的雜草在掌心揉成一個濕濕的小綠球，覺得自己的心就像那團糾結的野草。心裡想問她：「那妳看書的時候會不會想起我？」可是他知道她不會老實回答。他把雙手搓了搓，將那團被他榨出汁來的雜草丟掉，見她望著宅院的方向坐立難安，起身道：「我陪妳走回去吧。」
出了樹影到草地上，感覺光線稍微亮了一些。早已過了子夜，愛蘭覺得有點寒意，雙手抱著胸，弄不清是外頭的空氣冷，還是自己心裡頭冷。子凡落在她後面一步，她知道他是刻意。不想讓他看穿自己，筆直的看著前面，自顧自走著。秋收農忙之時，清晨三四點就會有人起床，非趕快回去不可。
兩人默不作聲的往前走，她的腳步越來越倉促，他心裡的呼喊越來越迫切。宅院的後門就要到了，他們的自由意志很快就要被四合院落方方正正的圍牆吞噬禁錮。他進前一步，伸手拉住了她。
他雙手握著她的肩頭把她輕輕兜了個圈子，他們面對面站著，她只是低頭盯著地上。他央求道：「愛蘭，看著我。」她覺得她的決心正在快速瓦解，像危城的守將被招降。「我只求妳看著我。」他又說了一次，把她的臉從下巴颏兒抬了起來。「妳說的沒錯，我如果成了親，便再也不會到妳房裡找妳。但現在我還是自由身，我要妳看看我。」
她在心裡嘲笑自己，大勢已去，還在愚蠢的死守城池。心都已經降了，但眼睛仍在躲著他，害怕把靈魂的窗兒打開。她覺得周遭的空氣裡都是他，就要無處躲藏。
他的聲音越來越柔，越來越低。「過去一整年，我爹每月寫一封信給我，每封信都叮嚀我畢業後立刻回國。我沒在學校外頭替合格的建築師做過事，不夠資格登錄，多麼想在倫敦再待幾年。但畢業典禮之後的第三天，我就上船了。放不下父母當然是原因，可是我心裡一直有個聲音，把我拉回故鄉來。當時我不清楚那聲音從哪裡來，說的什麼，後來知道了。第一眼再看到妳的時候就懂了，我要回來看妳。」
他的臉有點模糊有點扭曲，她明白是因為她隔著眼淚看他。「這麼多年，妳一直都在我心裡。」他悄聲道。
她熱熱的眼淚滴在他虎口上。他把他的心掏出來攤在月光下，有如一頭羔羊任她宰制。她知道她不只是降了，而且是死心塌地的被徹底征服了。他像個大男孩般站在那裡，什麼都不剩，完完全全繳了械，那麼脆弱。她踮起腳尖，把他的臉捧在雙掌之間，幾乎是出自母性的。他的眼淚盛滿了眼眶，滑了下來。她第一次看見他哭。他沒企圖掩飾，也沒伸手去擦。她環著他的頸子幫他拭淚，他把她抱了起來。她的眼淚流了滿臉，突然又覺得是個需要呵護的姑娘家了。他們擁抱，互相磨蹭親吻對方面頰，喚著對方名字，嘴裡說著自己都無法相信居然說得出口的情話，又哭又笑的。
直到附近有人咳嗽一聲，才把渾然忘我的兩人喚醒。原來小君發現愛蘭不在房裡，想起半夜裡似乎聽見少爺的聲音，出來找人。
事已至此也不必多作解釋，小君道：「曉得現在什麼時辰嗎？兩點半快三點了。很快便會有人起床，不想讓全家都曉得的話，就趕快回房吧。」
子凡尷尬的紅了臉，向小君又道謝又賠不是。愛蘭過去挽了小君的胳臂，小君看見兩人還深情款款的互望，捨不得把目光移開，搖頭嘆道：「我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到，更不想知道你們倆一身的雜草泥沙打哪來的。少爺您自便吧，回房時謹慎一點，送衣服給莉紅洗以前，別忘了抖抖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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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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