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朝陽之昇           


第一章    謀生



 


法租界裡人車熙攘,霞飛路上商家多,更是熱鬧。


子凡側坐在鷹架上,大半個人掛在窗戶外,砰砰砰的釘木條。清早出門時,太陽溫而不熱,現在漸漸發燙。他拿起濕毛巾蓋在頭上,往下看,一輛黑色福特車的車頂正巧經過。他本能的把臉背過去,好像那麼巧就會是他家的車,那麼巧他爹就會坐在裡面,並且頭上還會長眼,穿透車頂蓋瞧見他。


「嘎」一聲,那車陡然煞住。車窗裡伸出一顆油亮的腦袋,和一個揮舞的拳頭,朝斜前方的黃包車叫罵。黃包車回罵幾句,偏不相讓。油亮腦袋啐了口唾涎,縮回車裡,搖上窗。汽車司機大約得了命令,硬從黃包車左邊擠過。拉車那個駝背的猥瑣漢子不服輸,一聲咳,暗黃的濃痰精準地落在福特車黑晶亮的後車殼上。


他厭惡的皺起眉。若說衛生這檔事,是他和以往生活的一個連結,絕不為過。他的衛生習慣完全延續自留學時代。他喜歡洗澡、刷牙,從不在路上咳痰。雖然在工地裡一整天,難免又臭又髒,下工後他總試圖把自己弄得清爽。好比他盪在半空的那隻光腳,儘管腳面曬得黝黑,覆蓋著灰白色的乾泥漿,腳上套著的布鞋,卻洗刷的乾乾淨淨。他的汗衫,也一向是全工地裡最白的。


福特車和黃包車都駛遠了,他低下頭,路上仍是車水馬龍。鷹架上看到的景象饒富趣味,有種君臨之勢。越過他的腳,把視線往下移,是凌空的高度感,最後則是各式各樣的車頂和頭頂:禿的、戴帽的、黑髮的、白髮的、金髮的、男的、女的。其中他最不喜見到的,是西裝肩膀上面梳理整齊的年輕黑髮從汽車裡出來,彷彿看見有人頂替了他的生活似的怪異。這些竄動的腦袋很活躍,時有人吆喝爭吵,時有人竊竊私語。不論哪一種,路人左顧右盼,卻鮮少記得往上看。他若突然弄個大聲響,老把底下的人嚇一跳。


釘好一塊板條,裡面鋸木材的同伴小辰把鋸好長短的新木條遞上,外加一聲吆喝。他探入半個身子,雙手將木條抱上來,熟練地把鐵錘夾在右邊腋下,用右手和右膝固定板條,左手拿出咬在門牙之間的釘子,砰砰砰又釘將起來,週而復始。


離家以後一直留意著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今天剛巧一拆二,落在正中,第一百八十三天。也就是說,他在霞飛路這塊四層樓房工地上面,已經幹滿一百二十日。


他使力揮動鐵鎚。一大早承包工程的建商老闆來巡視過,對他們的進度不甚滿意,眾人全挨了臉色唾沫。工頭正明事後告訴他們,進度沒有落後,是建商老闆的老闆,也就是工地的地主,希望提早蓋好樓房出租給商家。這麼一說,眾人還會服氣嗎,簡直同仇敵愾,罵聲不絕。幸虧那位建商老闆算是有點手腕,給拳頭也留下好處,給了正明一些錢,定下目標,做得到的,下工時就可以多拿點紅。大家聽到有錢賺,上午工作都加倍賣力。他坐著釘完窗戶附近,起身站在鷹架上,伸長手臂釘著比頭頂位置還高的板條。呼吸的是春夏交替時分,暖濕的空氣,不算太熱,卻老覺得背上的汗蒸不出來。


樓裡面的同伴小辰又是一聲吆喝,子凡蹲下來,探身進去拿板條。對他和小辰這組來講,想拿這份紅,就是釘完三樓這面外牆。整個上午兩人沒一句閒話,目標一致。他用力釘著板條,腳下鷹架吱吱作響,馬路上川流不息的,仍是源源不絕的人流車流。霞飛路上裁縫店多,時髦仕女也多。他的腳底和她們的髮飾帽頂之間,除了用木板草草釘起的鷹架外,空空盪盪。偶爾他汗流的兇,一滴滴就往地下落,或多或少大概也滴落在她們的帽沿上。


剛開始在毫無屏障的鷹架上面做工時,他心裡著實害怕。尤其因為能攬到這缺,是由於先前幹這活的工人一腳踩空摔下去,腦殼著地,白白的腦漿淌出來,斷了魂。他找上這工地時,正明坦白告訴他,這當中換過幾個工人,大家說看過冤鬼,全做不長。他雖不迷信,卻還是忌憚每天爬上爬下的危險性,猶豫不決。後來正明說,願出兩倍工資給他。那時他在上海已經兩個月,拉過車、扛過貨、待過碼頭,仍然三餐不繼,豈能不見錢眼開。當天上工的時候,正明還率領他和工地眾伙伴,燒香祭拜亡魂。他本來手腳敏捷,起先有點害怕,但一天天過去,沒見鬼也沒出事,就習慣了,雖不能說如履平地,卻也是活動自如,騰空掛在外面,照樣一邊幹活一邊說笑。


接過板條,小辰在裡頭喊,說他吃飯去。子凡吱著牙嗯呀應了一聲,表示聽見了。從門牙中間抽出最後幾根鐵釘,釘完手上的板子,便也隨著下去吃飯。


鍋裡居然是半糙半白的米飯,香噴噴的,顯見是老闆的懷柔政策,給他們加菜。只可惜已經見底,費了好大勁才弄出半碗,白米沒剩幾粒。子凡不禁埋怨同伴們不講義氣,斜看小辰一眼,賊樣,就先他那麼一步,搶到一滿碗。他故意挨到他旁邊坐下,小辰狡猾的嘻嘻一笑,裝傻不睬他,咕嚕囫圇的把碗裡的菜飯很快扒個精光。


正明來了,帶來一份英文報紙,一碗預留的白飯,兩塊肉。子凡感激的咀嚼著,一邊攤開英文報。那報紙是好幾天前印的,照例是正明在上工的路上,經過洋人車行時要來的舊報。正明和小辰知道他懂洋文,喜歡聽他把英文報上寫的,用官話唸給他們聽;不知為何,他倆對於洋人看些什麼消息,特別感興趣。


子凡飽餐一頓,覺得心曠神怡,挑了報上幾則工人集體爭工資的消息來翻譯,小辰不時絮叨的發牢騷。正明沉穩,光聽,很少說話。


結束午飯時間的例行公事,他到工地後面小解。兩個搬砂石的工人正嘻嘻哈哈較勁,看誰射在牆上高些,見他來,故意向他叫陣。他微笑搖頭,沒理會他們。工地裡的人情是詭譎的,半年來在這裡、碼頭上、人力車伕間,他嘗過許多。他們不見得厭惡他,卻都在第一眼就看穿他的出身,認定他是落魄大戶的公子爺。平時算處得不錯,但興致來了,那些性格乖張的,便常嫌他落魄的不夠,要撳著他的頭,把他再往地上壓壓,測測他的限度。他早悟出箇中道理,戲台由得人設,上不上台,卻由得他。在市井間,他與眾不同;就像在倫敦,他是異族。留洋的時候,藉由英國教授的青睞,他得到進出英國人社交圈的鑰匙;在這裡,關鍵是正明的信賴,而他已經得到了。


解完手,綁好褲頭,他抓了榔頭鐵釘,從三樓的窗口鑽出去,回到鷹架上。小辰曾告訴他,說這個窗口恰恰就是當初那個工人摔死的地方。所以從幾天前工程進行到這裡以後,他上下鷹架就特別謹慎。尤其今天,剛好離家滿半年的日子,不知怎的,老覺得會出點什麼事情。


雙腳踩穩,小辰剛好鋸完一塊板條。子凡用膝蓋和右肩把板條壓在牆上,右手拿著榔頭,左手抽出門牙間的一根鐵釘。正要釘上,一不小心敲歪了,那鐵釘沒釘進木板,直直往下掉。這也罷了,卻因為他下意識的想撈住那根鐵釘,右膝一滑,整塊板條往下落。


他往下看,一頂漂亮的仕女帽正由男人的短頭髮伴著,款款接近,三人在同個時間「哎呀」一聲大喊。乓的一聲,木板砸在路人腳前,板子裂成好幾大塊,小塊的碎木片,如短箭一般朝四處射開。男人仰起臉來,怒聲大罵。來不及進窗子走樓梯了,他抓著鷹架從三樓就跳到二樓,再跳下地,跳得太急,跌撞到仕女帽的主人跟前才止步。穿著白洋裝的姑娘個子很高,受了驚嚇的臉孔乍見闖禍的他,先是氣憤,再是認出他來,一愕。男人的個頭和他相仿,只是比他肩寬背厚。平頭蓄鬍,站得筆直,因為打算興師問罪,更顯得威武。


子凡愣了愣,自嘲的想,原來果真要出事。男人憤怒的呼喝他去找工頭出來理論,原先禮貌的屈著左肘,給旁邊小姐扶著的,竟忘了。小姐有些尷尬,稍微站開了些。子凡不知該把眼光定在哪裡,發覺自己剛才不小心扭傷了右腳踝,痛得厲害,更糟的,是腳沒踩在鞋上。顧不得痛,他用腳尖摸索到掉落的布鞋,悄沒聲套進去。那男人仍然疾言厲色。好像過了一萬年,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從遠古的過去傳來,有些沙啞:「妳...妳傷著沒有?」


宗婉臉上出現一抹淡淡的,幾乎是憐憫的微笑,整了整白色寬沿帽下的絲帶。樓房裡正明匆匆忙忙趕來詢問,林家的司機也從後頭追來探望。宗婉轉身對司機道:「小錢,陪易先生到車上等我。就幾分鐘。」那位被喚作易先生的男人,一句話還沒和正明說完呢,突被打斷,還被安排了去處,明顯不悅,宗婉卻對他昂藏的身軀視而不見。


正明察覺到她和子凡似乎認識,便沒吭氣。宗婉向他欠了欠身,道:「沒人傷著,打擾了。和您打個商量,借李先生幾分鐘時間。」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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