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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蘭替子凡打過嗎啡,等他緊繃的筋肉稍微放鬆,接過蕾貝嘉遞上來的乾毛巾。從眼角瞥見易英杰還杵在那兒,直想拿個手邊的物件砸他。昭若安慰她道:「怨他,凡兒的傷也不會就好得快。」


說得不錯。愛蘭嘆口氣,把子凡臉上的汗水拭乾,覆上乾淨紗布。假設他的傷勢不再惡化,然後呢?破相是不必說了,他的左眼將來看得見嗎?他的心呢?回得來嗎?他忘了怎麼說話,他的眼神那麼遙遠、那麼陰鬱,教她覺得踩在泥淖裡拔不出腳來。他躺在那兒,明明是同一個人,卻又全然陌生,像是他們之間,陡然相隔了二十年的歲月。她掉淚,用手指輕撫他的右臉,他的嘴角略略牽動,竟是一個微笑。她感動的心絞。


昭若和蕾貝嘉想讓他們獨處,先後悄悄出了房門。愛蘭坐在床邊的波斯毯上,闔著眼,把臉頰貼著子凡的手。他的手在她摸來很熱,雖然她曉得他因為發燒冷的發抖。她很累,這幾天她徹夜守他,直到昨晚才上床睡;因為她總害怕,回房睡醒再來,發現這隻手已經冰涼。


「英杰兄..還有事嗎?」


他的中氣很薄,卻是他慣常的抑揚頓挫,即使這麼短短一句,如假包換。她開心的幾乎原諒了那個不識相留在他們房裡的莽夫。


「我..只想再把一件事弄明白。」易英杰瞄了瞄愛蘭,似乎希望她離開。


愛蘭峨眉一鎖,正要起身,子凡攔住她。「英杰兄有事請說。」


「既是如此..」易英杰尷尬的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撕過又黏合的書信。「我假造我爹的命令擅自離開部隊,起因在於這封小婉的親筆函。」他把信尾的署名和日期給他們看,寫的是四月九日。子凡心裡一懍,他和何飛發現宗婉身亡那天,正是四月九日深夜。「小婉不知我又換了部隊,把信寄到舊部,轉了幾轉,到大前天我才在南京接到。她在信上說,那天下午見過我父親,以及他的親信姓譚。我父親要她到安徽鄉下的親戚家裡,偷偷把小孩生下來。」


易英杰把信放回口袋裡。「從小婉離家以後,我爹便一直派人尋找她的下落。他害怕她懷的孩子當真是洋人的種,生下來會丟盡易家的臉。」


子凡憶起那天宗婉的死狀,不禁悽然。易鳳喜一定打算等孩子出世之後就在鄉下送人,是她不願再受擺佈,要求離婚,引起他的殺機?或她答應了,以離婚做條件,可是他信不過她,決定晚上再去找她,把她灌醉餵她服毒?


不完全是易鳳喜,他心想,儘管如果真有上帝或者閻王殿,易鳳喜肯定為了這罪下地獄。她確有死念──她穿著到昆山作客當天的洋裝,那是仲夏的衣裳;可她死的那天,春寒料峭。她顯是刻意。她想訴說什麼?抗議什麼?帶走什麼?淚水漫入他眼角的創口。


易英杰黯然望著他,這個妻子顯然愛過的男人。「林家會懷疑她的死因,」他怯懦的道:「也因為小婉沒有..沒有..」他毫無把握,掙扎良久,終於鼓足勇氣:「沒有留下遺書。..沒有,是吧?」


原來他真正想弄明白的是這樁。伴隨的是心碎的聲音和乞求的眼神。「英杰..」子凡凝聚正在被體內流竄的嗎啡瓦解的精神,鄭重的道:「沒有。」


愛蘭的嘴唇發白。宗婉的死訊,她是政變發生以後才在早幾天的過期報紙上頭看見的。憶起回昆山參加彥同喪禮那天,子凡一路上神秘兮兮捧著報紙找消息的模樣,她知道他當時就已曉得這回事,只是怕她多心沒告訴她。雖然與死人爭風吃醋很是無謂,她卻清楚宗婉在生命中斷的同時,也在這兩個男人心裡各自烙下不滅的痕跡。或許,一段緣份的了結,必將打印做記吧?她繞過床尾到了窗邊,背對他們,望著窗外;明天便是柏淵臨行前為他們揀定的吉日。宗婉腹中那個來不及成形的孩子,總似與她有著牽連。而宗婉本人的死,竟隱隱像在守護著他。


「英杰,」子凡的聲音微弱但是清晰。「忘了吧。」


她聽見易英杰嗚咽的聲音,像在哭,就短短一下子。接著她聽見他向子凡道謝,瞥見他們握手,聽見他告辭。


「愛蘭,」子凡輕聲喚她。她回過身。他疲累恍惚,但他的眼神很近很熟悉。「她戀上的,是我的幻影。而我,」他喘息:「而我..我的心裡...一直只是妳。」


「傻瓜,」她握住他發顫的手,彎腰吻他的鼻翼。「我一直都曉得。」


 


**第二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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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lvia Le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