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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出、居民反彈(March, 2009


我家住在波城旁邊的B鎮,人口六萬五千人。和典型的「去哪都要開車」的美國小鎮不同,這是一個「走路者」的城鎮,尤其是我居住的這一邊。走路和騎自行車上下班、購物、上餐館、溜狗、溜小孩的人口很多。


我的住宅位於大街分支出來的一條小路上。去年三月某日,小路對面托兒所的主任,也是我女兒同學的媽媽、我的好友,打了一通簡短的email 給我:「聽說了嗎?對街要開一家墮胎中心。」


我一時不知如何反應。身為女性主義者與兩個小孩的母親,我不反對墮胎診所的存在,但是開在這裡?!墮胎在其他國家也許不是議題,但在美國極度敏感。反墮胎人士持續不輟的抗議行動、以及用詞聳動、圖片血腥的標語,大人看了作噁,小孩看了害怕。我們這個鎮更有令人傷感的歷史──距離我家步行只需七分鐘的路段上,一九九O年代初期是墮胎爭議最烈的時候,曾發生過反墮胎極端分子持槍闖入兩家相鄰的墮胎診所,造成診所人員二死二傷的慘劇。外地來的兇手在行兇之後,立刻搭機前往五百英哩外的維吉尼亞州另外一家墮胎診所,企圖槍殺更多的醫護人員,而在維州被捕。零星發生在全美各地的墮胎診所爆炸案、槍擊案,從九O年代到現在都時有所聞;噴漆、砸店的案子,屢見不鮮。


而這是一個方圓半英哩之內有四家公私立小學、幼稚園、托兒所,總計將近九百多名小朋友每天徒步上下學、下課時間在街上散步、對街公園玩耍的地方,也是許多商店集結之處、公立圖書館的附近,除了學校的小朋友以外,還有很多的媽媽,每天推著嬰兒車在這裡來來去去。


在這裡開設必然招惹抗議人士、甚至可能導致暴力攻擊的墮胎診所?醫學園區不就在上一個地鐵站而已嗎,大眾運輸非常便利,幹嘛不去那裡開?


我打回信給朋友,告訴她我的感覺。信還沒打完,便收到她上司、托兒所老闆剛剛發給附近居民的電郵:「剛才郵差送信來,我們收到反墮胎團體寄來的明信片,非常令人反胃。附上電腦掃描的圖片檔案,打開來看以前,請先有心理準備。」


於是我帶著「心理準備」打開附件。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蹦入視野。一晃眼我沒看不懂那是什麼,定睛一看,嚇然是一個醫療用的夾子,夾著一個已經與身體分離的小人頭。胎兒嘴巴張得老大,表情扭曲,清楚的五官長在仍然半透明的皮膚上。


我火速關掉視窗,但是大腦記憶區裡殘留的胎屍影像,接下來的幾天都散不掉。所有地址和墮胎診所預定地點位在同一條街的住宅和商家,在那一兩天內,全都接到反墮胎團體寄來的這張噁心明信片,呼籲大家「停止那些醫師屠夫的謀殺行為」。我家因為地址在分叉的那條小路上,幸運的沒有收到這張不受歡迎的明信片。


接下來的幾天,這個話題立刻在診所方圓一百英呎內的鄰居和商家們之間熱絡傳開。商家們擔心持續的抗議活動會影響生意。學校的家長們需要走這條路上學的,絕大多數反對診所的開設,因為沒有人希望孩子每天早上上學,需要經過那些莫名其妙的標語和圖片。和我住同一棟的鄰居私下告訴我,她的朋友是當年診所槍擊案裡的傷者之一,至今還在接受心理治療。


另一個切身的實際考量(大家心照不宣的),當然是房地產的價值。假如診所開設在這裡,抗議活動一定每天跟著發生,那房地產的價值是否會下跌?也許這個考量帶點銅臭,但又有誰能否認房價對於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影響的深遠呢?


這是一個liberal 的中產階級城鎮,行為保守但思想自由的少數民族、無神論者、外國人喜歡居住的地方、同性戀伴侶喜歡結婚的地點之一。多數人都支持墮胎,但鄰居們共同的埋怨是:診所搬來這裡,有沒有搞錯啊。鄰居間共同的希望是:核可程序進行到什麼地步了呢?還有沒有阻止的機會?


 


反墮胎團體的示威


這幾年美國大型的示威活動不多,大多是個體戶站在自己喜愛的地點,穿戴自己設計的服裝標語,日復一日發表同樣的感言。我們這個社區在美國算是熱鬧,也常常看到有人站在最車水馬龍的街口傳達自己的「理念」。像一位蓄長鬍、自稱「猶太人基督弟兄」的先生,總是頭戴高帽、頸掛巨型十字架、手拿大串念珠,在十字路口手舞足蹈的唱歌,向經過的人車開心的宣揚天國近了。


但此地畢竟不是一個政治中心,也不是大學校園,兩人以上的示威並不多見,遑論十人以上。診所進駐的消息傳出之後,身穿黑袍手拿十字架,高舉聖母像、胎兒照片和反墮胎標語的保守人士,數人一個「葬儀隊」,喃喃唸著經文「走街」,短短一週內出現了兩三回。他們的手段和平,但他們的存在帶來一種奇怪的威脅,令人很不舒適。有幾次,我看到四五歲的小孩拉著他們媽媽的手,很害怕的樣子。


診所的預定地點原先是一家DVD 和遊戲光碟的出租店,空屋有一段時日了,從來就安安靜靜杵在那裡,沒有不良少年,也沒有遊民。可是自從診所進駐的消息傳出,短短十天左右,它的玻璃被不明人士砸過一次,牆壁也給噴過漆。


 


診所自行舉辦的第一次說明會


感受到社區居民的疑慮,兩週之後,診所決定舉辦「睦鄰」說明會。說明會晚上七點開始,六點左右,我把晚飯打理好,和兩小在飯桌旁坐定,準備提前吃飯,順便聊聊學校生活。就在此時,我的眼角餘光突然掃到一張熟悉的巨幅胎屍圖片。


窗外的馬路上停了一輛中型卡車(和台灣的砂石車差不多大),車上載著的貨櫃兩面,都噴有先前鄰居們收到的那張駭人胎屍照片,栩栩如「生」。


我不動聲色,立刻站起來拉下窗帘。兩小興高采烈的正在說話,完全沒注意到。我從窗帘的縫往外張望,診所預定地的外圍,站有約莫三十幾個人,許多拿著標語牌,「謀殺」、「屠夫」的刺目字眼到處都是,彩色的胎兒照片(健全的和被肢解的)聳然可見,還有兩三個人穿著死神的長袍,拿著鋤頭在街上走來走去,遇有被胎屍照片嚇到,而放慢速度的車子,便上去宣傳反墮胎的訊息。一個駕駛生氣的要他們讓路。


時間雖已傍晚六點,但因為日光節約時間的關係,天色和下午兩點差不多,許多小孩跟著爸爸或媽媽,才正要走路回家呢。一個推嬰兒車的媽媽,表情憤怒的拒絕「死神」朋友想遞給她的傳單。


我看到不少車輛正在往路邊停靠。車門打開,走出來的駕駛和乘客,原來都是參加示威的人。許多人到車後的行李廂拿預先準備好的標語牌。


看來反墮胎團體大肆出動了。每隔幾分鐘我便從窗帘縫往外看,人越來越多。


七點快到,我先生回家和我會合,我把孩子留給正好來訪的公婆。說明會在診所的預定地點舉行。我在馬路對面先給反墮胎團體的示威活動照相存證,順便估算一下人數:七十人左右跑不,熱鬧滾滾。穿過他們的人陣時,他們很友善的向我們招呼,我擺出臭臉,置之不理。


進到裡面,診所的人員很英挺的坐成一排(她們全是女生),一副那種七O年代反戰示威隨時準備挨水槍的氣魄。我打從心裡不爽。


左右張望,那些一看臉色就知道憋著一肚子鳥氣的人全是我認識的,就算不認識,面孔也熟悉,他們都是鄰近的居民和商家。但也有一些人滿臉笑容,和會場外的反墮胎人士如出一轍,我知道他們是pro-choice 的信仰者,專門前來支持診所開設的。


警察場內場外都有;警察局長西裝畢挺,在會場一角很低調的站著,你和他打招呼的話,他便和你聊幾分鐘。


 


民怨、謊言、一廂情願


說明會開始。這是一家私人擁有的墮胎診所,負責人是一位女醫師,已經執業三十年。她一站起來,話都還沒說,她的員工和前來支援的主張墮胎人士便熱烈鼓掌。由掌聲熱烈整齊的程度判斷,顯然事先安排過的。我瞄了一下在場的社區人士,一堆人和我一樣,皺眉臭臉。醫師大人是個纖細嬌小的女人,尤其以白人的標準來看。她滿頭灰髮,聲音柔軟溫和,但是很有韌性。她說,她的診所是很平常的婦產科,營業項目很多,墮胎只是其中一項。而B鎮一直是自由派的城鎮,如果她的診所不能繼續在B鎮服務大家,那麼B鎮就不會再有任何一家診所從事墮胎了。


不少人搖頭、不少人皺眉,可是有人忍不住想打斷她擅自插嘴的時候,立刻就會被其他人制止。


女醫師說明完畢,居民表達對社區安全的疑慮,外面的示威活動繼續進行,提醒大家反墮胎團體抗議到底的決心。從頭到尾,沒有人用詞不雅,也沒有人有肢體動作,但是情緒越來越高昂是有的,講話越來越衝也是有的。而且從不時顫抖的聲音來判斷,很多人的血壓都已經氣到危險高點。


說明會就這樣在雙方攻防下,激烈的進行了兩個小時,完全沒有交集。居民指出診所是營利事業、是女醫師開來賺錢的、另有一家非營利墮胎診所就在十分鐘車程外的事實。醫師假裝沒聽見,顧左右而言它。居民提出從電腦上印出來的網頁,指出墮胎是診所的網站裡,所介紹的唯一營業項目,並非一般婦產科。醫師沒有正面回應。居民也指出托兒所就在診所正對面和隔壁的事實──難道那些一歲到四歲不等的孩子,活該讓這些可怕的嬰屍圖片驚嚇嗎?每天上學經過此地的小學生呢?醫師給逼到牆角,終於採取強應立場:醫療機構依法可以進駐,沒有和居民溝通的必要。而且反墮胎團體的行為並不是診所的行為,所以與他們無關。


而在診所與居民的激烈攻防當中,不時穿插著其他所謂「居民」的舉手發言。他們義正詞嚴、慷慨激昂像發表競選演說,呼籲大家支持診所的開設,不要因為反墮胎團體的威脅就反對診所進來,因為那樣「等於是向恐怖主義投降」。可是一問之下,這些所謂「鄰居」,都住在三四個街區以外,此地並非他們日常生活的範圍。而且呢,類似的演說一發表完,同一陣線的人便熱烈鼓掌。


我再次發現天平的極左和極右兩端,到頭來連在一起。Pro-life pro-choice 完全相反水火不容,可是最堅持的那兩票人,卻出奇的相似。用台灣的統獨來作個比擬,極統和極獨的人,有很多的近似──都是強把自己的信仰,加諸於人,專制而反民主。


不消說,第一次的說明會,在很反胃的情況下,不歡而散。居民在當晚便交換電郵地址,準備組織起來,進行屬於我們自己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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