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方向
我住的社區成員多樣,從年齡層、社經環境、文化背景、宗教信仰到性向。鄰居當中有比較保守的、感情上無法接受墮胎的天主教徒,也有極自由派的、男女同性戀者合組的大家庭,以交換精子卵子的方式,一起培育並且養育下一代。(因為政治光譜的位置關係,他們與支持墮胎的自由派社運團體,有很深的革命感情。)為數最多的當然還是中產階級家庭,他們大多支持「墮胎是女權」這個概念,但同時認為它應該被謹慎處理。
不論對於墮胎議題採取何種立場,鄰居間基於安全與寧靜的理由,反對診所進駐的目標則為一致。
這個主張以「結果」而言,和反墮胎團體的目標重疊,因此在鄰居間最初的意見交換裡,自然而然出現與反墮胎人士「結盟」的聲音,甚至還有反墮胎的人士趁機「矇」進收發電郵的名單中。但這樣的聲音立刻被「糾正」了,我們的主張與贊成或反對墮胎無關,我們只反對診所進駐住宅與學校、小型企業密集的地區。
確定這個方向只花了不到兩天時間,之後也不再有雜音出現,我認為它是民主程序成熟和智慧的重要指標。因為不必要的、帶有政治性的敏感議題,只會模糊焦點、造成過激;而當一個團體拒絕以測試政治風向、操弄民意的方式來解決切身議題的時候,它必然是願意接受現行法律約束、站在法治框架裡的。
遊戲規則
於是我們的討論重點聚焦在相關法令上頭。在研讀鎮公所網站的公開資料及與官員們電話、郵件往返詢問之後,我們很快取得足夠理解:醫療單位進駐住商混合區不需要另行取得許可,因為墮胎診所是合法營業,居民沒有任何法律上的理由反對。但根據本鎮 “Zoning By-laws” (相當於台灣的「都市計畫法」,但在美國,這種法令是地區性的),事業如果擾亂附近居民寧靜、造成環境危險、影響社區生活品質等,鎮公所得不允許該事業之經營。(註)
鄰居間電郵往返頻繁,然而情緒性的、無建設性的話語不多,出現也很快被阻止。各領域的領導者自然而然從對話中浮現,有人對程序和目前進度最熱心,也有人研究法律條文最專業。毋庸討論的是遊戲規則──大家對於遊戲規則雖不滿意但一致尊重:有關行動的討論,完全在規則的框架裡進行,沒有人想過要去顛覆規則本身。
這樣的思考模式和行為方法,與台灣的類似抗爭迥異。台灣的抗爭(尤其是地區性的)不顧現行法律,傾向以政治力為依歸。因為台灣抗爭的成敗,常以吸引媒體、引起共鳴決勝負。在那樣的環境下,灑狗血的抗爭因為勝算高,不難理解它為何有市場。在威權時代,挑戰遊戲規則有其正當性與必要性;在現代,則代表兩件事:(一)民眾不信任法律,(二)民眾期待政治力顛覆法律。兩件都讓台灣的法治指數扣分。
兵分兩路
數日之後,透過大家共同的努力,釐清工作重點。
依法診所毋需特許即可營業,之所以還沒拿到執照,只不過是因為停車位的數量沒有達到法定標準,因此針對這點在申請許可。我們自知勝算很低,但還是打算死馬當做活馬醫,試它一試,看看能不能擋得住。
Zoning By-laws 所臚列的理由我們也許能夠主張,然而有一個非常嚴重的致命傷,是診所應該可以成功防禦的:診所本身並不擾亂居民寧靜、造成環境危險、影響社區生活品質;造成這些不良影響的,乃是診所沒有辦法合理控制的第三人(即反墮胎示威者)行為。不過這是對方的論點,在他們提出來以前我們沒必要講。我們的任務,是把我們的主張講清楚。
於是,住的最近、最切身相關的十幾戶居民(包括我家)及小型事業決定聯名具書面請求鎮公所依據Zoning By-laws,拒絕墮胎診所搬遷此地。書面聲明由律師鄰居義務主筆,其他人提供意見、製作附件(照片、診所與鄰近事業和學校的相關位置圖、丈量等等)。幾位住在左近的心理醫師分別出具專業意見,主張診所可能帶來的示威抗議活動,將對病患以及孩童產生不良影響。
沒有財產利益牽 扯的其他居民不見得想在這麼正式的書面上具名,於是我們另起爐灶,以尋求更多人支持。和幾個學校家長討論之後,由我主筆寫陳情書,內容只針對診所開設之後,連帶對鄰近學童造成的負面影響,總計得到近七十個簽名連署(其中包括十來位台灣朋友的簽名贊助,謝謝他們)。
在爭取連署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經常必須向家長們解釋,我們不對墮胎問題表態的立場。但即使如此,不少支持我們的人依舊不願參與連署,理由不一。有中國朋友害怕參與之後,將在不可見的未來招惹麻煩;有擔任婦產科醫師的美國鄰居,擔心參與連署和反墮胎扯上邊;甚至也有人不參與連署的原因,是因為剛好在非營利機構的墮胎中心擔任義工。總歸來看,願意連署的人大多是有小孩必須經過這個路段的;而那些住在學校另一邊的,則大多決定沉默。
(全文分四集,下回刊完。)
註:此處最後一款「生活品質」看似包山包海,但有一點法律小常識與讀者分享──法律條文裡,類似的包山包海條款很常見。舉凡出現類似條款時,主管機關雖有裁量權,但如果是一個法治上軌道的國家,這一款的理由,通常最難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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