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家
子凡站在船弦上,亟目眺望海天交際的地平線。將近兩個月的航行,感覺像在海上飄泊了一輩子。每天早晨,黑暗的海天由初升的朝陽擘開上下兩塊湛藍,除了泊岸的時光以外,日復一日。他本來已經幾乎有點害怕藍色,但在這最後一天,卻又貪婪地想看到厭,彷彿準備出嫁的女子,在上轎前把娘家裡裡外外溫一遍。
朝陽露臉才沒多久,迎面的海風挺涼,他把西裝上衣的鈕釦釦緊。甲板上陸續有旅客過來,即將靠岸,吵吵嚷嚷的盡是歡樂的聲音。幾個在船上結識的洋人朋友興奮地問他上海的風土民情,他一邊隨口應付,一邊望著漸行漸近的陸地,竟開始想念起航海的日子。
終於,城市近了,周圍響起歡呼聲。中國最繁忙的商埠,上海,逐漸進入眼簾,租界沿著黃埔江畔林立的洋樓讓他有種還在英倫的錯覺。睽違六年多,再望見故鄉的土地,有點不真實,幾乎是如夢似幻。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想效法騷人墨客激起自己一點詩興,可卻沒有太多感覺。上海和倫敦的氧氣連成一體包著地球,故土的空氣並沒太大不同,只是這端的夏天暖和多了。
輪船沿著江心慢慢駛往碼頭區,左近的西洋輪船和稍遠的中國舢舨在江面上交錯,歸鄉的洶湧情緒逐漸襲了上來。他看看手上的腕錶,打開日誌,在最後一頁寫下:「1923年8月14日,上午九點。上海,天晴,看見十六舖了。」
進入碼頭,輪船從下錨到開艙門讓旅客下船,是份無止盡的冗長拖磨。與同船的旅客互道珍重,他揹起隨身的行李,感到停滯不動的窒悶,沒事找事的把身上早已備妥的身份證件又重新檢查一遍,手錶和袖扣反射著陽光亮閃閃的。他用手指理了理頭髮。回家了,面子不再只是自己的,也是父母親戚甚至老早已經另外投胎的祖宗的。
碼頭和記憶中不太一樣,船更多,苦力也更多。工人上貨下貨的吆喝聲與六年前一點沒有不同,只不過聲量更大。暑氣逼人,那聲音特別有股動人心魄的力量,又有一點悲涼。家鄉熟悉的語言突然嘩啦啦灌進耳畔,比記憶中還要吵雜。真的到了,他屏住氣,開始感到迫不及待。
上了岸,腳底下的土地紮紮實實的。不必再上船,這會兒當真被那股說不出的興奮和感動給征服。他把證件給了海關的巡警過目,巡警例行公事的熟稔給他六年不曾歸鄉的心情一記當頭棒喝,歸根究底,離開的只是他。六年,家裡一定和從前大大的不一樣了,雖然父母的來信總是細心的告訴他家國大事,但記憶中有畫面的部分卻只停留在六年前。
他左右張望尋找自己熟悉的臉龐。在來接船的眾多面孔當中,好不容易找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隔著人牆又有點距離,子凡原本並不十分確定,但見那人身材比大家都高壯的多,心裡再無疑問。
「信維哥!」他興奮的大喊一聲,使勁揮手。信維的母親是子凡家裡的底下人,他比子凡大了幾歲,自小在子凡家的四合院裡一起長大。因為手腳靈活個兒大,被師傅派作子凡練習武術的搭擋。六年前子凡出洋時他剛過二十,現在更是十足的成年人模樣。
信維在碼頭上等了足足有兩小時,等到心神魯鈍。看見人群中有人朝自己的方向揮手,一時還有些會意不過來。待子凡撥開眾人來到眼前,見到那一口招牌白牙和燦爛笑容,才大喜過望地躍上前去,又拍又捏,叫道:「少爺,又長高長壯了,差點認不得你。」
子凡笑道:「到此為止,再來就只有變癡肥了。」
好久沒被人「少爺、少爺」的叫,有點不太習慣。信維提起了兩只箱子,他自己彎腰提了另外兩只,跟著走到一輛氣派十足的黑色私家轎車旁邊。子凡出洋時家裡還沒有汽車,父母在家書上也不曾提過,不由得眼睛一亮。
信維一邊在後頭堆著行李箱,一邊道:「少爺,你學成回鄉,想來接風的人一籮筐,但夫人擔心行李載不下,所以就我一個來。你別嫌冷清,家裡給你擺宴呢。」說完回頭正要上車,卻見子凡已經端坐在司機位置,正笑吟吟的招呼他:「我人格擔保,過張家厝以前一定把駕駛座讓回給你。」
租界的汽車靠左行駛,與英國並無不同。街景較六年前又熱鬧許多,路上各色的汽車、人力車、電車也比從前擁擠。子凡發覺自己路該怎麼走都還記得,越開越是起勁,解下袖扣放到口袋裡,把袖口鬆了開來。信維尷尬的坐在前座客首,瞧著滿馬路的老爺公子們不論是坐黃包車還是汽車的,都在後座逍遙氣派,他家的少爺卻捲起了正統倫敦剪裁的對衫袖子,開車載他這個當司機的。所幸見他嫻熟的很,顯然是在英國留學時很有點兒經驗見識,至少不必擔憂把老爺的車給撞爛了。
進入華界,直系軍閥孫傳芳的地盤,整個的街景從兩旁矗立的建築物到路上行走的人車,用進化論的觀點看,至少落後十幾代。前面幾輛人力車和運貨的板車阻住了路,子凡把車慢下來,原想趁機細看上海華界這幾年的改變,卻發覺自己對租界的記憶,竟遠比這個區域深刻的多。他十四歲進入英國教會辦的中學就讀,三年裡,絕大多數的光陰都在租界裡渡過。
跟著前頭的人力車,引擎裡的汽缸毫無用武之地。路旁有一小群學生,為首的正在發表一篇替工人爭取合理工時的演說。聽眾聚集的不多,幾個孫傳芳的兵就在不遠處,散漫的雙手抱胸倚牆聽著,並沒上來制止。
此地鄰近法租界,演說打算吸引的聽眾,大概以在洋人工廠裡謀生的工人為主。內容方面,與倫敦附近的工潮,語言雖然不同,論點和鋪陳卻是大同小異,強調勞工和資本家之間的矛盾。他們的汽車杵在這當中,何止是突兀而已。才這麼想呢,突然有一個情緒激昂的學生,拿著傳單朝他們的座車跑來,信維握起拳頭。
子凡朝後視鏡看去,兩個軍人正朝這邊緩步過來。五四運動風起雲湧之時他已身在英倫,不及在國內躬逢其盛,但是海外華人學生的抗議,甚至英國當地的工潮學潮,他倒參與過許多。眼下的陣仗很小,算不上危險。見那發單子的學生已在左近,伸手出去討了一張。青年學生先愣了愣,再發覺他和信維之間衣著位置的不協調,疑惑的遞出傳單,沒半句話。兩名軍人湊上來,子凡曉得這是來撈票的,從褲袋裡掏了兩塊錢英鎊,感謝他們保護他的人身財產,又朝那青年學生點了點頭,隨口謅道:「是我朋友。」兩名軍人掂掂手裡的英鎊,左右打量他們的汽車。信維道:「這位是貨運同業公會理事,禾豐行李柏淵李先生的公子。」
行出市郊,子凡猛踩油門,福特車的引擎轟轟作響,揚起的土灰隨風灌入衣袖。開車載老爺從來不曾走這麼快,信維不禁又是緊張又是過癮,兩人哈哈大笑,六年的時光一晃眼沒了痕跡。快到張家厝時,子凡言而有信的把車交還給信維。這裡再往家裡走,認識他們的人就多了,不能讓信維難交待,只得回後座盡他的少爺本份。江南風景秀麗,田園景致與英倫風光確實非常不同,子凡坐在車上往外看,真的覺得回到家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