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兩道牆的相思有多苦,到相擁的剎那才明白。怕哭出聲來壞事,各自隱忍,可是四唇相接的時候,彼此的臉頰卻都是濕漉漉的。她在發抖,他脫下外套罩著她,將她擁在懷裡。黑暗裡感覺得到她的呼吸,身體的溫度,看不清她的臉。沒有交換半句話,他曉得她已做了決定,今夜是他獨行。心裡的痛,比白天做決定時,要多得多。
她把臉貼在他胸前,吻他的心口,他的心跳好急,好重。他想說:「我會回來。」但沒立場。他不能要她等。該說的,他在信上都寫清楚了,此時有點害怕開口。
四周是無止盡的靜寂,只有小君偶爾不耐的呼氣吐氣,長臂伸腿。她想起那天早上和他在湖畔。決定把他的氣味嵌在心崁裡,她在他胸口啃囓,貪婪的呼吸。她想著小君的話,輕輕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可她沒出力。她相信他;他不需要帶著她的印記。憑著什麼,她自己也說不上。可隔著彼此的血肉,她覺得他們之間有一種連繫。儘管他走,她留,他們還是在一起。
門口把風的小君輕輕吹了聲哨,提醒道:「四點半!」
非走不行了,他低下頭,緊貼她的頰,狠狠箍住她的身子。何時再見,說不得準,但他對自己承諾,一定回來。
愛蘭探身到枕下取出一個繡花囊袋,連同小君準備的乾糧,合併塞到他手上:「裡面是彥同的地址,你收著。」
那囊袋有點沉,子凡曉得裡頭絕不只是彥同的地址。懷疑是她的積蓄,苦笑搖頭,正要推卻,小君已經焦慮的叨唸起來:「萬一有人起床,想走就遲了。快!」
最後一次相擁,愛蘭道:「我會等你。」
往別院的大門去,得經過不少長工佣人的房間,子凡從進來的地方再爬出去。騎在牆垣上居高臨下,藉著些微天光,他約莫可以看見她的窗子。心底盼望她打開窗戶,讓他再看一眼。
希望終究落空。她的承諾,她的堅毅,教他心裡一陣酸楚,忘了自己還身在高處,右腳一個踏空,險些摔下地來。嚇出一身汗,他趕緊強逼自己專心,雙手抓住牆頭,找到落腳點,覺得踩得穩了,輕輕躍下。這時他已在宅院之外,眼中所見,只是空洞冰冷的牆。他想起在倫敦上船的時候,站在甲板上望著茫茫大海。那時他知道兩個月後,他的航行有個終點;這回,他一無所知。三大洋,兩道牆,家的距離,孰遠孰近?他站著發了會癡,咬咬牙,快步朝大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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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奉在東廂苦候大半夜,睡睡醒醒的,若非莉紅告訴他,信維與少爺在房裡秘話,夜裡又親眼瞧見小君帶著一大落饅頭包子溜回房間,他一定老早便放棄了。正打瞌睡呢,聽見外頭窸窸窣窣的,趕緊睜眼看個究竟。見到子凡拜別父母,又靜悄悄的爬牆,趕緊拿了鑰匙快步自邊門出去,以便抄到前頭路口攔人。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他過來,正想一定是愛蘭還沒準備停當,耽擱了,便聽見腳步聲走近。
子凡忽然看到路口閃了個人出來,嚇了一大跳。等看清楚是奉叔,心想原來還是給他猜中了,只有兵來將擋,走一步算一步,硬著頭皮清了清喉嚨,像平常一般打招呼。
歐陽奉四下尋不見愛蘭蹤影,心裡一寬,道:「也不體諒奉叔年紀大,等了你一整夜,等到睡著了。」
子凡瞪著眼尷尬地接不下話,歐陽奉道:「奉叔只希望你已經想清楚了。」
子凡知道這意思是他已默許自己離家,又是驚喜又是感激,深深一揖,道:「奉叔恕罪。姪兒不孝,我爹我娘、家裡諸多事情,還得求您照應。林家那裡,我會親自登門道歉。」
歐陽奉自正午與子凡一席話以後,便已猜出他的念頭,只不知他何時付諸實行。大門是他上的鎖,卻不料子凡離開的意念如此堅定,一層樓半的牆都擋他不住。但其實歐陽奉思索一整天,也覺得大哥硬要把兒子從圓的切成方的,絕對行不通;這年輕人是上駟之材,注定不受駕馭。只是兩個孩子如果私奔,柏淵恐怕永遠不會允許兒子再進家門,於是趕來勸阻。見他只獨自一人,曉得是自己多慮,欣慰的道:「我來這裡,本是想勸你讓愛蘭留下,卻原來是我把你看小了。你在外洋歷練多年,卻還是常被當成十七歲的少年叮嚀,的確冤枉。不過你既然已經要出門,就再聽奉叔幾句話。大哥大嫂為人父母,他們的心思或許和你相左,卻也不過就是想讓你安穩過一生。只是你本脫韁野馬,硬要拴著你,卻是違你心性。」
叔姪二人已經很多年沒像今日這樣暢談,竟是臨別時刻。子凡感動的熱淚盈眶,歐陽奉道:「千里馬需要萬里坡,你才智過人,前途豈止是不可限量而已。男兒志在四方,既出了門,放心去吧。父母親情、兒女情長,只要是真情真性,永遠不會淡去。你爹娘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愛蘭性情柔韌,不需多為他們操心。但上海是個大染缸,這時代又大鳴大放、青黃不接的,世事艱險,自己要多加小心。」
子凡握著他的手道:「奉叔,您也請多保重。」
歐陽奉嗯了一聲,又道:「最後一句話,奉叔就不再囉唆了。安頓下來以後,務必來信報平安。」說著掏出小布包:「出門在外,錢不能少。」知道子凡必定推辭,咧嘴笑道:「奉叔管賬,這裡頭裝了幾兩銀,我不會忘。不多,只夠幾天省吃儉用,但錢是我的,望你連本帶利,有借有還。等天一亮,你爹發現你逃跑,家裡再不會有一分錢接濟你。要講骨氣,往後歲月長的很。」
子凡心裡又是一陣翻攪,拜別了他,哽咽的道:「奉叔,一切一切,姪兒有生之年,不敢或忘。」
就著大路往前行去,他轉身對宅院再望一眼,揮手和還站在四合院門口目送他的歐陽奉道別。儘管東方太陽還未昇起,景物仍是依稀可辨,不一會兒他便熟悉了黑暗,踏著大步穩穩前行,再沒回頭。
(第一部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