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凡一直想回到建築本行,只是路遠迢迢。去年夏天學習禾豐行業務的時候,他心裡也還是念著,可是當時有當時的難處,現在又有現在的障礙。曾經想過到英國教授推介的業界朋友那裡找事,但因決定迴避過去的一切而作罷。史華茲代表幫他突破目前困境的契機,該說檯面上的話?還是心底的話?「我感到證明自己的渴望,」他終於說。
史華茲點點頭,等下文。他明顯兼具中東與歐洲血統,膚色和髮色比盎格魯撒克遜人深,但比阿拉伯人和印度人淺。雖然五官特徵與東方人有顯著不同,可是他的眼神坦率,像兩口清澈的小池塘,教人想要真誠映照。
「我感到證明自己的渴望,」子凡繼續道,驚詫的發現自離開愛蘭之後,他已將近一年,沒同任何人剖心說過話,胸口有著即將釋放的快意。他決定暢所欲言。「因為那是通往完全自主的唯一道路。我深愛我的父母,但我必須把自己把他們剝離,和我家庭的一切分離,他們才能識我為一個個人,因此允許我擁有獨立的價值觀、獨立的愛──不管是對我父母、還是對她的。」
原來這年輕人在自我放逐的航行中,史華茲心想。他感受到對方旅途的孤寂,心往下墜了一下。一方面嚮往他的勇氣,一方面覺得這未免枉費他的教育和才華,婉轉的道:「但你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更合適的工作。」
子凡不否認對眼前工作感到厭倦,但這段日子的收穫,倒也實實在在。微笑道:「說來也許奇怪,但我很滿足。我仍然是我,可我周遭的世界卻改變了。我賺取自己的吃食,一磚一瓦,和工地裡其他的人一樣。來自一個世襲土地與財富的家庭,這幾乎像是...終於開始償債。現在我總算能把自己放在社會的框架裡面,也比較能夠體會我家佃農和長工們的想法。」
「嗯。..你是共產黨員嗎?社會主義者,至少?或者,左派國民黨人?」
「算是社會主義者吧,也許。在思想層面上。我父親和叔父很早加入孫文先生的革命運動,都是國民黨員。我有幾個共產黨朋友。但我自己,兩者皆非。」
「你父叔都是革命份子?」史華茲的眼睛亮了起來,語氣興奮。「我相信我父親在遠東的時候,是同情、幫助中國革命的外國人。他們在南方的廣州政府嗎?你自己呢?有沒有想過加入他們?」
「我所有的家族成員都在這附近省份。家父在國民黨內仍然活躍。至於我自己,恐怕太過理論派了,不構成實踐者。」
史華茲笑了起來: 「但你卻穿著工人的鞋,開始一個屬於你自己的革命,追求你的理想,只准你自己一人生活在裡頭、你自己一人奮鬥。」
子凡微笑不語,默認了對方的評斷。兩人握手道別,史華茲留下地址,道:「每星期五晚上,我們全家人共進猶太安息日開始前的正式晚餐。」見子凡點頭表示理解,又道:「希望這週末,你能來加入我們。我太太和孩子們會很高興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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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