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泛黃的相片
史華茲的家在公共租界,維多利亞風格的獨棟洋房。不大,也不氣派,雅緻舒適,小家碧玉的味道。
大年初一,信維帶了少爺的手簡過去,史華茲很開心的請他捎回口信,要兩人次日晚上,到家中吃個便飯。
來到大門口,愛蘭一整天的緊張達到最高峰。雖然子凡再三要她放一百個心,她還是很擔心做錯事、說錯話,會讓兩人一道出洋相。
子凡的心情卻是相反。史華茲夫婦是他過去這一年來最親近的朋友,有機會帶她來他們家中拜訪,他覺得非常興奮,一路上昂首闊步。按了門鈴,他握起她的右手等著,滿心高興,卻發覺掌心裡她的手又濕又滑,像一尾隨時可以溜走的小泥鰍。他偏過頭看她。微蹙的眉頭和略略嘟起的嘴唇,是她專注在一件事情上頭時,不經意出現的表情。他會心一笑,把她的手緊了緊,低聲道:「我可得小心,別讓這尾泥鰍游走了。」她一瞪眼。他把她汗濕的手在自己外套上拍拍乾,安慰她道:「我第一次到英國教授家裡時也緊張的很。別擔心,人就是人,說穿了沒有什麼不同。別想太多。凡事都有第一次,見面就好了。」
史華茲和小兒子蹦蹦跳跳的到花園來開門。和子凡一見面,小男孩立刻親熱的蹦到他身上,芮妲和大女兒站在客廳門口,笑容滿面等著。史華茲循例給了子凡一個大擁抱,但第一次面對愛蘭,他的眼睛竟然離不開她的臉。非但平素敏感的愛蘭覺得不是滋味,就連子凡也注意到了。史華茲不是像宗文那種見到漂亮姑娘就渾然忘我的類型,這表示他對愛蘭的混血背景,感到意外。子凡心裡難免疙瘩,但史華茲很快恢復平日自在熱絡的神色,吻了愛蘭的手背,打趣道:「現在我們知道,你確實有強烈的理由離家。」
客廳裡一陣介紹寒暄,愛蘭覺得史華茲夫婦說話很快,好不容易消化了上一句,下一句已經說完,追得很辛苦。他們的女兒十來歲年紀,穿著及膝洋裝,一頭棕色長髮,用緞帶紮在腦後,典雅安靜的坐在母親身邊,像童話裡的小公主。他們的兒子很小,五六歲吧,一會兒扒在子凡身上,一會兒跳到史華茲那裡。愛蘭規矩的併攏雙膝坐著,連串的英文字從她耳邊飛過來,又飛過去。她瞧著她穿繡花鞋的腳,左邊用力、右邊用力,一毫米一毫米往下探,試試能埋在地毯的毛裡幾多深。
突然眼角裡瞄見一雙穿白襪黑鞋的女孩腳,和她一般頑皮。她一抬眼,正與史華茲的女兒眼對眼,兩人不由得噗嗤一聲笑。
史華茲曉得冷落了女客人,以一口生硬緩慢,但非常清楚的中文道:「愛蘭,很高興認識妳。子凡說過很多妳的事,我和我太太都想看妳。我太太不懂中文,所以我們說話,我要用英文,再說給她聽。」接著他便連珠炮似的翻譯給芮妲。
愛蘭沒料到史華茲的中文竟說得如此漂亮,反倒愣住了。
史華茲哈哈大笑:「我只會說幾句話,那幾句很清楚,再來便不成。子凡說妳會一點英文,我可不可以用一點點?」
愛蘭點頭道:「嗯,但要麻煩您說慢點。」
史華茲笑道: 「我很抱歉。我是紐約來的。連美國人也覺得我們說話快。我會慢慢來。」
大家坐下來吃飯,長方形的桌上擺滿了盤子銀器透明杯,亮晶晶的很是漂亮。四合院李家過年過節,向來非常有氣象,可至少在碗盤方面,絕沒這般排場。別的不說,就這個「量」字,也不過四大兩小吃飯,居然老大一張桌子都快放不下。 愛蘭的手心又開始冒汗。西餐禮儀是十多年前,陪著子凡跟他的洋人老師學的;也不認真,只記得老師一背過身,他就把餐刀假作關刀來耍。她瞄了瞄坐在旁邊的他。頑皮少爺早不頑皮了,坐有坐相,談吐得宜。可他還是他。不管到哪裡,總是自在的他。 史華茲家的佣人捧著一籃麵包剛好到了兩人中間。她躊躇不知所措,這該怎麼做,當年老師肯定沒教過。子凡細長的手指在麵包籃的那端比了比,一塊小小圓圓的麵包,從佣人的手裡的木夾子,降落在她手邊潔白的小盤子上。他微笑,拿起自己的麵包,塗油,掰下一小塊,吃給她看。她的心頭一暖。剛住到他家的時候,他也總是這樣的。他總知道她什麼時候,想等他先行半步,而他也總不落痕跡的,讓她跟隨。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