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頂四角有木柱的西洋大床,白色蕾絲的床帳垂掛四周,半透明的隱約看得見床上睡著有人。子凡心裡突然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繞過床沿到何飛旁邊,掀開的床帳後面有被踢開的絲綢被子,撲鼻的是濃重的酒味。他的心跳幾乎停止,張嘴叫不出聲。宗婉的眼神空洞,眼皮微開,臉色灰白,殷紅的胭脂遮不住嘴唇透出的青藍色,鼻孔外面有一點血絲,嘴角邊都是白沫,床頭的茶几上還有小半杯的酒。他慌不迭的鑽進床帳裡,伸手探她的呼吸脈搏。一片靜寂。摸她的手,她的手已經冷了。
他跌坐床邊地上,不願面對她已經失去生命的軀殼,卻又無法把目光移開。宗婉是仔細妝點過的,身上穿著一襲充滿仲夏風味的嫩綠色小白碎花洋裝,有些眼熟,臉上的脂粉從眉毛到唇膏搽得不慍不火。精雕細琢的美麗包裹著死亡的容顏,形成一種詭異的對比。她一定想像自己安詳平和的死去,但她的洋裝卻裙擺半掀,露出的雙腿大大張著,彷彿是她的身體在向她的意志抗議。想必死亡真正降臨之時,即便是求死的人都抵抗不了它的力道。他含淚替她把腿合攏,裙擺拉下整平,將絲被給她蓋上。就在那一瞬間,突然領略到在哪裡見過她穿這件衣裳。是三年半前長輩安排兩人相親,她到四合院作客的時候。他的心給鐵鍊絞了,淚珠一滴滴落在她的枕上。
「走吧。我送你回程小姐那裡。今晚所有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巡捕房那邊我會去交待。」
子凡老早忘了何飛也在這裡,驚得險些跳了起來。還沒完全意會過來,何飛已經半拎著他出了洋樓,拐了好幾個彎,上了候在那裡的汽車。何飛見他兀自失神,不輕不重的摑了他一記耳光,道:「醒醒。」等子凡的眼神定在他的臉上,才道:「小兄弟,聽著,這些話我只有時間說一遍。今晚你見到的事牽涉很廣,我也還不完全明白,很多細節你頂好也別知道。長話短說,就是我替林省身出面賣給馮玉祥的軍火,被林宗文偷天換日賣給紅軍。林宗文打心眼裡瞧不起共產黨,會這麼做,我猜有兩個原因。一方面一批貨兩頭賺,一方面借刀殺人。因為馮玉祥那邊交了款拿不到貨,會找我算帳;林省身也會以為我私吞,派人扒我的皮。他擺脫了我,便可以快點晉級接手他爹檯面下的生意。今晚他幾乎遂心如願,居然敢在我的酒樓會他狗兄弟蔡崑。這些恩怨暫且不提,但共產黨方面與林宗文接頭的人是誰,我不知道,只曉得這批軍火在暴動當天出現在北火車站,運貨的是你家的禾豐行。我本來猜想你是中間接頭的人,今晚確定是另有其人。」他瞅著子凡瞧,「與禾豐行和共產黨人關係都密切的,不只你一個。」
子凡曉得何飛言下之意,老實說經過了今晚的事,他自己也覺得父親有可能便是接頭的人,或者至少是其中一個。想到何飛對付宗文的手段,不敢答腔。
「林宗文連他老子的身家性命都能擺一邊。此人陰毒懦弱,求我放了他,他不見得感謝你,或許還會多一個敵人。何必?」
花錢買的軍火該到沒到,買主算帳,自然也會輾轉算到林省身頭上。子凡想起宗文被削髮時那怨毒的眼神,嘆了口氣:「與他無干。」他曉得何飛放走宗文,絕不是因為他求情,而是另有其他緣故,也許是忌憚林省身,也許宗文將來還有用處,也許單單就像何飛曾經對他說過的話:「你有你讀書人的風骨,我也有我走江湖的格調。」他反問道:「你又為什麼放他?」問歸問,並沒打算聽見對方的回答。
何飛嗯了一聲,又點起煙來。子凡注意到他的微笑有些不同,是在嘴角兩邊。這使得他猛禽般分明的輪廓比平時和緩,眼神有了溫度。
「最遲明天清晨,我將離開上海幾天,處理一些私事,也避避風頭。你我有緣,」何飛朝著他的左手努了努嘴:「所以小小教訓你一下,算是父債子還,這筆帳我從此不追究。」
史華茲家再兩條街就到了,何飛抽著煙道:「小婉從離家以後便來投靠我,一直住在我的房產。我常去看她,她也對我說了很多。我本來還不太相信她肚子裡的孩子不是你的種,直到今天。」他沉吟了一會,又道:「是有人推她進鬼門關的,你瞧出來了嗎?」見子凡驚詫的神色,淡淡的道:「沒差別了。她早想尋死,怎麼勸都不開竅,沒死只是因為鼓不起勇氣。我帶你去見她,本來是想你能拉拔她一把,結果有人早了一步。這樣也好,孽是別人造的,轉世投胎容易。」
子凡難過地吐不出半個字來,何飛道:「小婉的夫家一直在尋她下落。為了安全,我向來在大門門框角落卡著一張三角形的紙頭。小婉知道的,所以她進出時一定補回去。開門前我沒瞧見,所以懷疑有人闖入。可是屋裡各種擺設完全沒被碰過,足見進來的人是她允可的。..當然她醉成這樣,也有可能是她自己忘了。」他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自語道:「她肚子裡的胎兒下不來,又生不得,希望她香消玉殞的,不只她自己。」
車子已到史華茲家門前,何飛神色嚴肅,可是不改向來的俐落簡潔,拍拍他肩頭道:「小兄弟,我何某江湖浮沉多年,平輩間欣賞的已沒幾個,遑論晚輩。聽我一句勸。見到令尊,告訴他暫時歸隱,你自己也得謹言慎行。上海灘將會多事,你在巡捕房的檔案不在我的掌握。我目前知道的,能說的,到此為止,切記。」他催促親信開車離去,一邊道:「若再見面,叫我聲何叔吧。」
** 第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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