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信維正同大伙兒說明老爺不在家，佃農們鼓譟著要求見李夫人。信維出來就是幫昭若擋駕的，哪裡會隨便答應，解釋說少爺回來了，但他還在吳家幫忙治喪，請大家先回田裡再說。佃農們認為是故意推拖，開始有人大聲表示不滿。
子凡在心裡大約計算了一下人數，二十多個，奇怪家中的佃農怎比他記憶裡多了一倍。信維瞧見少爺站在街上向他招手，簡直如釋重負，趕緊撥開眾人，過去對他附耳說道：「這裡替你家耕地的不到一半，其他有的是繳佃租給別的地主的，有的甚至是別村來的。他們結黨成群，知道你家快辦喜事，一定不想惹麻煩，覺得能夠趁機討些好處。老爺奉叔都不在，夫人孤身一個．．」信維正要繼續說下去，那些佃農已經湊了上來。
那些農人們本來該在田裡幹活，手上拿著鋤頭鐮刀的所在多有。子凡想起正明和他的同志們武器在手的模樣，心想眼前頂重要的便是不惹惱他們。先問候其中幾個認識的，把氣氛穩定穩定。大多數人看上去都是來碰碰運氣可有可無的，他只說了自己不能作主，但是父親一定會量力而為減收佃租等等，那些人便似乎打算先回去種田再說。可是帶頭的兩三個卻不是這麼容易善罷干休，堅持要他代表他爹，答應劃地給佃農。
那幾個領頭的和子凡的年紀相差無幾，都是從小喜歡逞勇鬥狠，父親和奉叔提醒他敬而遠之的。他知道這些人絕非家中佃戶，根本是來佔他們李家便宜，眼見對方提著鐮刀態度蠻橫，蹙眉道：「不管是酌減佃租，或者釋出地權，都得等家父主持。家父近幾天便會回到昆山，他待人向來公平合理，鄰里皆知，只要認識他的，相信不會耐不住這幾天的性子。」
其中一人橫眉豎目的往前大踏一步，信維不甘示弱，也跟著進前一步，幾個怕事的趕緊往旁邊讓。子凡不希望氣氛鬧僵，可也不打算屈從，對聚集面前的農戶道：「凡事都得講個理字。權狀上不是我的名字，威嚇我沒用。而且就算我們李家考慮分地，也得依照淵源深淺，那些世代為我們出力的，自然應該受到優遇。今天在這裡的，不是每人都有資格分一杯羹。」
幾個擔心僧多粥少的老佃農聽了頻頻點頭，在場的卻有半數不是李家佃戶，改口說應由農會出面。子凡心想這些人實在不成氣候，順著他們話頭便建議他們組織農會以後再議。可是為首的幾人不肯干休，鼓躁著說李家少爺不能當家，非等到李家夫人出來，白紙黑字寫下釋出地權的承諾不肯散去。
子凡劍眉緊鎖，這豈非看準他很快會回上海去，打算欺負母親一個弱女子，和打家劫舍有何差別。眼見帶頭的幾人滿臉戾氣，擔心家裡男丁不足，如果對方動粗，光要確保四合院裡諸多女眷的人身安全便是一大難題。
正尋思如何折衷，芷青不知何時抱著念慈過來了，侃侃說道：「我是中國共產黨上海地區區委趙芷青，區委吳彥同的遺孀，這是我們的女兒吳念慈。念慈出世沒幾小時，她爹爹便為了革命犧牲。彥同至死沒見過親生女兒。土地革命的範圍和影響都是廣大的，組織綿密是第一步，兩湖地區和廣東都是由組織農會開始。李柏淵先生是先夫生前極為敬重的長輩和盟友，子凡也和工人朋友們在解放上海的戰役中同生共死。」
這些農戶和共產黨並無直接關連，也不了解區委是什麼職位，卻都聽過共產黨農民運動的宣傳。集體到地主家裡要求減收佃租，便是受到這些宣傳的鼓動。聽了芷青的話，帶頭的幾個先是交頭接耳一番，接著便質問她道：「我們把人集結起來了，能得到多少地？」
芷青回答類似的問題很有經驗，知道他們下一步便是求官求餉，微微笑道：「革命必須先以整體利益為重，同志都是拋棄私心的。人人有土地是我們的目標，可是必得一步一步來。」
這些帶頭的本是地痞流氓，整天游手好閒不務正業，只講求眼前的好處，哪裡有什麼目標理想，這種空中樓閣自然無法滿足他們。但那些真正替李家耕耘務農的，與他們情誼深厚，逼迫他們讓出土地本來於心不安，這些話剛好給了他們台階下。
子凡看見愛蘭陪著母親正朝這裡來，忙不迭地迎上去。纖弱的昭若踩著小腳，搭著兒子的胳膊走進一群扛鋤頭拿鐮刀的粗壯男人中間，親切不顯懼色，就連信維想跟在他們身邊護駕，也被她擋了回去。眾人突然都沒了話說，安安靜靜等她開口。
昭若與柏淵結縭多年，由於丈夫經常四處奔波，她出面處理糾紛老早不是頭一遭，可是像眼前這樣的場面，倒真是第一次見到。她和子凡不同，子凡離家已經很久，而她逢年過節時必定宴請家中佃農長工，他們家中的婚喪喜慶，她也從不錯過。那些工作久了的，甚至與她和柏淵共同經歷過他們的喪子之痛。她在人群中央站定，朝他們一一望去，見到好多張熟識多年的臉，又是憤怒又是難過。輕柔的道：「我們李家若有哪裡虧待了各位，懇請坦白相告。但土地是李家祖宗留下來的，我文昭若嫁進來作人媳婦，豈有丈夫不在，私下把地讓出去的道理，還請大家體諒一個女人的難處。」說完深深鞠躬。
幾個老佃農本來早就想打退堂鼓了，聽她這麼一說，不禁覺得自己忒也財迷心竅，又嘟嚷了一陣，便扛著鋤頭回田裡去。中間觀望的見到有人離開，也就開始散去。為首的幾人見沒了後盾，只好摸摸鼻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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