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若心裡感慨,只想回佛堂裡唸經。她的恐懼外人看不見,子凡卻明白的很。不放心她,跟了進去。昭若瞅著即將成親卻不住在家中的兒子,突然覺得很是寂寞,招手道:「過來陪媽坐坐。」
子凡正要在母親身邊方方正正的扶手椅上坐下,昭若卻拉著他一起坐在從前子凡的曾祖母抽旱煙的軟椅上。這張軟椅自從家裡沒人抽旱煙以後便很少使用,只有孩提時代和母親親暱的時候會在上頭擠一擠。子凡笑著叫了聲「媽」,昭若將手塞進兒子的臂彎裡,把身體挨著他。
子凡覺得心底給錘了一記,伸長臂膀把母親摟在懷裡。母子倆就這麼情人也似的在軟椅上靜靜挨了好一會,昭若鬱鬱的道:「你爹才幾個星期不在,人家就欺負到你老母親頭上來了。」
今天的事絕對只是個起頭,將來還不知道會如何呢。「媽,您還年輕。」子凡揉著母親肩膀安慰她,心裡把上海的公事稍微做了個計算,道:「我最遲明天一大早就得走。可是媽若不安心,我倒可以過兩天再回來陪您,給您分勞。」
昭若搖頭道:「那倒不必,你忙你的吧。其實你爹不久前才和我說過,將來想把一些土地慢慢分出去,我說那怎成,這些土地遲早是你的,總得先和你商量。當然我哪裡不曉得你和彥同夫婦一個樣。..你爹想得可遠了,他說土地革命一定越燒越猛,給些出去,換來別人忠心,這是統御之術。」
她模仿著父親那張嚴肅的大方臉和低沉的嗓音,子凡笑出聲來,心卻擰了一下。
「他還說,一技之長最好,說你的本事適合待在城市裡,總不能為了守著祖產,擔誤正業。」她微微一笑,掐了下兒子的胳臂。「你呀,要成親了,可得懂事一點,別沒事和你爹過不去。他那麼一板一眼的人,答應你娶愛蘭進門,又讓你們小倆口長住上海,很不簡單的。」
像微風夾著細雨飄來,母親的話語和煦,看不見的尖刺卻一根根扎在他心崁上,密密麻麻。子凡羞愧的點了點頭。昭若皺眉問道:「芷青剛剛說的,可是真有其事?」
子凡一直沒告訴過母親他和愛蘭參加工人起義之事,如今東窗事發,也只有坦白承認。
昭若不禁著惱,埋怨道:「你爹讓我操得心還不夠嗎?再加上你。還居然連愛蘭都有一份。」見兒子垂首不語,罵道:「當年我才剛生了你哥哥,朝廷的人就到過這裡捉拿你爹。虧得你爹躲在米缸裡沒給找著,否則砍了頭抄了家,現在哪裡會有你!」她又開始擔憂還在南京的丈夫,想起愛蘭的母親也是搞革命的,還真是龍生龍,鳳生鳳,沒得怨。嘆了口氣:「凡兒,你得答應媽,萬事小心。」
午後彥同正式下葬,眾人都到場送別。芷青持續腹痛,可她個性剛強,在婆家面前不願示弱,只是忍著。一直到了夜裡,因為愛蘭與她同住一個房間,才發現她身體不適。一行人原來預定次晨回上海,愛蘭勸她多留幾天休養,但芷青連船票都買好了,第二天下午就要上船。愛蘭曉得因為共產黨中常委員會遷赴武漢,芷青的職務早就應該跟著中常委過去,現在彥同入土為安,上海沒有什麼值得她眷戀,她渴望到武漢重新開始也是人之常情,便不再勸。
次晨他們一行四人回上海,原來是要搭火車的,昭若從愛蘭那裡知道芷青產後的惡露竟比剛分娩後嚴重,堅持由信維開車載他們。抵達滬西時已過上午十時,街上的氣氛跟兩天前不太一樣。車子行經一個賣雜貨的小店,芷青要求信維停車,她親自下去打聽消息。
眾人見她面色鐵青的回來,自然都非常想知道出了什麼事。芷青氣憤地道:「今天凌晨工人糾察隊被二十六軍繳械,總工會會所和商務印書館都被他們佔領。快回閘北!」
這意味著右派終於決定以武力和共產黨一刀兩斷。子凡想起何飛兩天前說的話。莫非租界的巡捕房或者幫會早就事先得知訊息?為什麼?糾察隊被繳械等於共產黨在上海被拔掉了牙齒,必然引起工人群情激憤,新一波罷工和暴動已經箭在弦上。信維轉過頭來問道:「少爺,去是不去?」他瞥了芷青一眼,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現況如何,她是非親身去弄清楚不可的,勸也沒用;但華界的秩序如果吃緊,英美聯軍一定封鎖公共租界,只得當機立斷,答道:「你送愛蘭到史先生家,我陪嫂子回閘北。如果進得了租界,我到史先生家與你們會合。如果進不去,我就先回昆山。」
(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