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邊線的鐵絲網已經近在眼前。易英杰從口袋裡掏出一封書信和證件,道:「經過崗哨的時候你是譚應中。除非他們直接問你,否則一切由我應付。」
邊線的英國哨兵檢查證件讀了信,瞧了瞧他們兩人,眼光落在子凡臉上。易英杰解釋譚中尉在閘北查緝叛亂份子時不幸受傷,現正前往醫院,懷裡的嬰孩是叛亂份子的,必須等待上級指示安排去處。哨兵點頭,慣性的查問了易英杰幾個身分軍階的問題,便讓他們進去。
「那封信是我爹寫的,讓我方便進出租界。」
愛多亞路到了,易英杰把車開到路邊,臉側也沒側。子凡沒有求他再多送他一程。為了什麼,他沒多想。默不作聲戴上呢帽,一手托著念慈,勉強打開車門。易英杰遲疑了一會,還是下車繞過來,扶他一把。
兩人沒說話,各自點滴在心頭。子凡感念在心,順勢握了易英杰的手,後者用手勢提醒他小心血漬外露,瞄了一眼腕錶,又跳上車,踩下油門往法租界去。
子凡靠著路邊的煤氣燈順了順血氣,雨還在下著。疼痛已經夠難受,更糟的是透到骨子裡的冷。氣溫的變化把念慈弄醒了,在他懷裡伸起懶腰,小小的拳頭錘在傷口上,痛得他暗自咬牙。這時不過五點左右,路上的行人不在少數,萬一露了行藏便會東窗事發。他把大衣拉緊,帽沿按至齊眉,頂著細雨往史華茲家走去。
這左近是公共租界的菁華地帶,每次鬧工潮的時候總有許多巡捕。他忐忑不安的往前走,說也奇怪,居然一個巡捕都沒照到面,只有一兩輛警車從他身邊經過,濺了他一身的水。想必租界當局與蔣介石合作,將警力都調派去捉拿共產黨人了,這裡並非他們著力的重點。
他吃力地繼續行進,身體越來越冷。因為陰雨,天色暗得特別早,入了住宅區以後街道更是靜得出奇,連擔心撞上認識的人好像都是多慮。但外在的一切雖然佔盡天時地利,他的軀體卻開始背離他的意志。眼前的景物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模糊,他靠著路樹稍微歇了歇腳,提起右手往自己的大姆指上用力一咬,告訴自己非堅持下去不可。可是力不從心,再提起步,腿一軟,幾乎栽了個跟頭。史華茲家距離他下車的地點沒有幾個街區,負傷之下,行走起來卻是困難重重。
一個認識的洋朋友正要進家門,揮手向他招呼。他假裝在想心事沒瞧見,低頭自顧自的走。那洋人討了個沒趣,心想也許天黑認錯了人,朝他又多瞧一眼。覺得沒認錯,正想再出聲招呼,迎上來的卻是子凡惡狠狠的眼神,又見他臉色慘白,連路都走不穩,大衣裡頭還裹了個嬰兒。那洋人疑竇登生,怕惹禍上身,趕緊也假裝沒瞧見,進自己家裡去了。
終於遠遠看見史華茲家的庭院,子凡一步挨著一步,因為痛苦和失血不住發抖,身體越來越重,腳步越來越踉蹌,知道自己隨時都會暈去,小心的揀旁邊有樹木或柵欄的地方走。最後一個街區完全是靠著意志力撐過去的,來到史華茲家門外,想要提起手來按門鈴卻已幾乎找不到餘力,癱軟的靠在花園外的柵門上,無法辨別耳朵裡聽見的門鈴聲是不是幻覺。恍惚中傳來史華茲父子說話的聲音,門開了,史華茲的小兒子嘻嘻哈哈的蹦到他眼前,似乎意識到不對勁,瞪著一雙灰藍色的大眼睛瞧著他。
他耗盡平生之力將懷裡的念慈交到這個不明究理的八歲小男孩手上,再也沒有力氣支持下去,眼前一黑,栽倒在濕淋淋的地上。
**第十九章完**
(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