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過一刻,史華茲叮嚀愛蘭,準備出發前往碼頭。愛蘭一邊給子凡換紮乾淨棉紗,一邊思量著是否告訴他,自己可能有了身孕。他承受的已經夠多,她想,也許不該再添變數。
子凡躺在床上看她,在親友面前完成婚禮已經遙遙無期,肉體的痛楚延伸到了心肺裡,突然非常渴望看見她穿上新娘紗。
愛蘭忍不住又是心酸又是莞爾,都這個時辰了。這種浪漫套在宗婉那樣的時尚女子身上好像合宜一點,與她似乎格格不入。但他憔悴的臉上表情認真的很,她看了看牆上的鐘,還有一點時間。她把衣櫥裡掛著的白色禮服拿下來,心裡忽然有些不安。聽人說,依照西方迷信,結婚之前新郎看新娘穿婚紗是不吉利的。她遲疑了一會,決定不相信這種無稽之談,迅速換上衣服。
她白皙的肌膚著一身雪,裙擺上細碎地綴著珠花亮片,襯著棕黑色的秀髮和眼眸,活脫脫仙女下凡。子凡看得呆了,突然又想起她十歲第一次到四合院的時候。還有那本童話書。如果逃亡,何時再見?如果留下,何時被捕?難道她終歸只是他火柴裡的幻象?
她瞧見他陡然慘白的臉,連忙探身過去,急問:「怎麼了?」
他沒答話,只擁著她,吻她的唇。他的吻是濕的,帶著鹹味,因為和了眼淚。她當下做了決定。對於身孕的懷疑,他不該知道。
史華茲不想錯過溫儀生夫婦,在外頭敲門催促。推開門,見狀心裡一酸,趕緊把門帶上。瞄了一眼牆上的鐘,快十一點。狠下心來,提手又敲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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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凡昏昏沉沉又睡了一會,只是身上痛得厲害,睡不安穩。芮妲端了雞湯進房去看他,見他一隻手不方便,幫他端著湯碗,一邊端,一邊掉眼淚。子凡難過地幾乎吞不下去,知道自己在這裡給她帶來很大困擾,滿懷歉疚,卻連說句對不起都似乎是矯情。喝了大半碗,全是靜悄悄的。
時間已近下午二時,算算史華茲和愛蘭應該很快會回來。芮妲的小兒子雖然似懂非懂,卻知道爹爹可能帶回好消息,不斷到門口張望,芮妲自己也定不下來。只有大女兒比較氣定神閒,勸母親去彈琴消磨時間,自個兒則有模有樣的作起小護士。
她今年已經十二歲,快行猶太女孩的成年禮了,正在變化的身體非常憧憬愛情。愛蘭房裡各種關於他們愛情的紀念,從英文童話書、音樂盒到子凡的信,她都纏著愛蘭問過緣由。
信維離開前幫忙買了報紙,滿紙關於政變的新聞。根據報載,上海又有超過百人被殺,被囚的人數不詳。租界當局也逮捕了許多共產黨人,如何處理還不清楚,猜測可能將中國籍人士依引渡條約送至龍華。子凡放下報紙。政變以後,右派與漢口分割,另立政府已經無可避免,中國版圖將由直軍張作霖、右派蔣介石和武漢左派分據三方。內亂裡沒有真命天子,養得起軍隊的必能勝出。上海是中國財富所聚,過半的上海財富操在列強手上。他想起宗文說過的話:「國家怎麼統一?軍隊在前律令在後。內亂加上列強,總之軍火是打不倒的生意。」這打不倒的生意,卻要害得他無家可歸,或者家破人亡。
這時他已完全清醒,卻更是心煩意亂。父親發密電給愛蘭,隱姓埋名的,是在南京遇到危險?史華茲去求溫儀生相救,但溫儀生有什麼理由救他?他想起那個特務噴灑在牆上的鮮血和腦漿,恨不得一切只是惡夢一場。
「Von,等我長大,我想和像你一樣的人結婚。」小姑娘不知什麼時候把她的頭髮紮得和愛蘭一模一樣,璧綠色的眼睛閃著少女的淘氣。子凡朝她笑了笑,心裡卻想,如果是昨天以前,也許妳父母不會太反對,可是現在我已經是個逃犯,嫁給和我一樣的人,只怕妳父母不依。望著她興致勃勃的在愛蘭衣櫥裡挖寶,想到晦暗的未來,心裡更是難過。
外頭傳來警笛的尖銳聲響。他使勁把身體挪到靠窗的床沿,將窗簾撥開條縫往外看,隔著樹葉,隱約看見警車在史華茲家前面不遠處停下,兩個西捕和一個華捕下了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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