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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官們依照指示,扶著宗文坐下,將矇著他眼睛的黑布取走。宗文睜開眼睛看到子凡坐在對面,心已涼了半截。雖然一路上瞧不見,不能確定此刻身在何處,但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被帶來這裡。見易鳳喜就在旁邊,趕緊和親家公招呼。


自從宗婉懷了野種的事給易家知道以後,兩家早就形同陌路。易鳳喜對他的虛情假意毫不買帳,冷冷回了一句:「我處事公私分明。」


宗文熱臉貼了冷屁股,膽怯地把嘴閉上。易鳳喜把檯燈轉了角度,光束落在宗文臉上。「替紅軍置辦軍火,死罪。」


宗文發起抖來,頭上的鴨舌帽本來已經給碰歪,這會掉了,露出一個大光頭,半邊頭皮上有割傷的痂。這本是他的奇恥大辱,尤其在削掉他頭髮的仇人跟前。但此刻他沒心思注意,著急地反駁道:「我對天發誓,不曉得那批軍火做什麼用,一切都是別人安排。」


「嗯,」易鳳喜道:「言下之意,你知道那些‘別人’是誰?」宗文不敢出聲。「是誰代表共產國際與你接頭?」


宗文在來以前已經猜到是易鳳喜召見,一路上早做了沙盤推演。如果把易英杰招出來,一定會給殺人滅口;想把帳賴給何飛,一來無法自圓其說,二來害怕假如誣陷不成,對方手段狠毒。子凡是禾豐行的少東,又與共產黨淵源匪淺,作易英杰的替身再好不過;但他沒想到和他面對面。子凡曾在何飛的手裡救過他,他的良心難免掙扎。旁邊的軍官把著軍棍在手上拍啊拍的,他偷瞥子凡破裂的左臉,細白的臉上汗珠集結。


子凡曉得宗文一旦拿他頂替易英杰的位置,他便再難翻身。盯著宗文瞧,希望他能守住自己的良心,可是宗文的眼睛只是避著他。他低聲下氣央求道:「宗文兄,念在朋友一場,求求你說實話。」旁邊的軍官不滿他隨便開口,軍棍在桌上重重敲了一記。宗文以為自己要被逼供了,嚇得連椅子都坐不穩。易鳳喜道:「你誠實說了,事情便追究不到你身上。」言畢背著手站了開去,似乎在宣示迴避。


「沒人和我接頭...不是我,都是蔡崑,都是他的安排。」


「已經一個多月沒人見過他。」一直負責問話的軍官道:「林少爺這是把責任推給死人?軍火真正的來源是令尊,安排賣給馮玉祥的掮客,是青幫何先生。蔡崑只是貨運行的碼頭經理,就算有這個膽量,也得不到俄國人信任。能讓俄國人點頭付錢,不是令尊、不是何先生,就是你。」


宗文滿頭大汗,低頭苦思出路,偷眼觀察坐他對面的朋友。他們對他做了什麼?他襯衫上有暗褐色、乾掉的血,他受了傷。他的左額..他挨過打。他的臉色..他根本該躺在醫院裡。這些人的手段比何飛還可怕。


易鳳喜來回踱步,軍靴的得得聲在昏暗的室內迴響,沒說半句話,也沒有半個動作,那股威嚇壓力卻重如千斤鼎。宗文發著抖。


子凡看見宗文的淚油溢滿眼眶,汗水從臉頰頭頂涔涔而下,眼裡閃過準備出賣他的神色,心知大勢已去,這是他最後也是唯一一次自清的機會,不待宗文說出他名字,搶先道:「在孫傳芳部將投降收編到革命軍之前,你熟識的革命軍軍官只有你妹夫。是易英杰安排你和俄國人見面。」


氣氛一片肅殺,易鳳喜停了步,表情僵硬,蹙著眉頭默然不語。負責問話的軍官愣了一下,提手甩了子凡一記耳光,斥道:「沒人問你話。你說你不知道軍火的事,不認識俄國人,又如何曉得這些內情?供詞前後不一,顯然撒謊狡辯。還居然膽敢在將軍面前誣陷易少校。」


子凡自忖已無生機,但求速死。趁軍官還在他跟前,揪住對方皮帶奪他軍刀,寄望他們在混亂中結果他。另外那名軍人立刻搶上,軍棍和拳頭在他胸口肚腹落下,但沒有他希冀的子彈。雙手雙腳都被銬牢。


易鳳喜踱了回來,軍靴後跟啪的一聲,在桌邊站定。宗文嚇得魂不附體,囁嚅的道:「那批軍火本來要..要運到武漢,是..是...李子凡說有俄國人想買,安排我...和他們見面談價碼。」


子凡大笑,易鳳喜沒理會他,板著臉問:「可有革命軍軍官涉入?」


宗文低下頭來:「沒有。」


易鳳喜回頭著子凡,子凡訕笑道:「你若有種,找你兒子過來對質。」


宗文氣也不敢吭,垂著頭只恨不得地下有洞可以鑽進去。子凡覺得鄙夷,看也不看他一眼。


易鳳喜對他的下屬道:「左派地下活動份子對國家的危害最大,李子凡如何涉入,是否還有他人,還有趙芷青招供的黨員名單,都務必取得明確供詞。」


好個堂而皇之!子凡氣極,陰森森的激他:「宗婉的魂魄未曾安息!」


易鳳喜的眼睛在昏暗的地下室裡燃燒,像要撲上去撕裂他的獵物。但他隨即收住脾氣,臉色鄭重:「一切秉公處理,即便牽連到易少校。」


子凡緊咬牙關,拒絕洩露他的畏懼。此人的奸惡深入骨子。他暗暗立誓,無論受到怎樣折磨,絕不教他稱心如意。


易鳳喜沉著臉回他一個眼色,接下戰帖。交代兩名軍官釋放林宗文以後,頭也不回地快步上了階梯。


宗文受到驚嚇,在羞愧和驚恐中抽泣,腿軟無法站立。他再討厭子凡,也沒想過害他至此。而妹妹的名字為什麼被提起?軍官們戲謔的點了根煙請他抽,他偷眼看子凡,後者只意味深長的說了「青幫」兩字,沒等旁邊的軍官制止,便自己住了口。宗文的眼睛又被矇上。軍官們將他架扶出去,臨走前,不忘把唯一可靠的光源切掉。


沒人再進來。軍官們離去前點煙隨手丟棄的火柴,持續燒了幾秒,熄滅,剩下淡淡的火藥味。窒悶的地下室裡再次陷入無邊的靜寂,透進的天光些微。子凡望向煙的方向,可是黑暗裡什麼也看不見。他想起那個賣火柴女孩的故事。一無所有的女孩點亮手中賣不出去的火柴取暖,在第一支火柴的亮光裡看見豐盛晚餐的虛象,第二支火柴的亮光裡看見裝飾華麗的耶誕樹。兩幅美景都在火柴燒完後幻滅。女孩點燃第三支火柴,看見過世的祖母,祖母是唯一愛她的人。她害怕祖母也會在火柴燒盡後消失,於是她點燃手中所有的火柴。祖母沒有消失,她牽著她的手領著她走了。前往天國的時候,女孩的臉上掛著微笑。


體力已經耗盡,倦意襲來,他閉上眼睛。但他不知道,這竟是往後數日裡,他唯一歇息的機會。


**第二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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