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走，也許還來得及。」子凡把昨天愛蘭亮給他看過的證件遞到他手上。假名是米榭取的，有些諷刺。「找個地方躲躲，等待適當的船期。．．我的住處他們已經搜過，也許可以躲上一兩天。」
愛蘭感到身邊的昭若像燭火，在風中晃了晃。
易英杰激動的抓著證件良久不語。如果現在逃走，確實有望。神戶與橫濱都有朋友可以暫且投靠。
子凡從他的眼裡，看見自己在易府地下室裡等待死亡的恐懼。他明白那種漆黑的空洞。沒說話，別過臉去看窗外。這是易英杰的抉擇，贖罪或逃亡，他必須自由取捨。
小婉沒有留下遺書。易英杰眼淚盈眶。在接到她遲來的信時，他已深切懷疑他的父親。為什麼問子凡？他明白，是因為他害怕她把遺書留給了他。但就算是？他自慚形穢。這是一個令人想賣命追隨的人。他把證件放回床頭櫃上。「我答應過留下，直到有你爹的消息．．」他頓了頓，深呼吸。「我到偏廳靜候。」
跟在蕾貝嘉輕盈步伐後面的腳步聲穩健而平緩，進門直接往偏廳裡去。門開門關，腳步聲又轉出來，還是同個調調，但似乎少了一個人。
愛蘭在門廊上等得心焦，一隻右腳點啊點的。腳步聲又叉開，蕾貝嘉到別處去了，只剩奉叔朝她這邊來。
終於兩人撞到面。「爹怎樣？」如果柏淵已遭不測，她希望比子凡和昭若先一步知道。
歐陽奉看著她長大，還從沒見過她把頭髮盤在腦門上，垂在前額的瀏海鬈著，剛好門廊兩面又掛滿了西洋油畫，她站在其中，當真是穿著江蘇鄉下衣裳的洋姑娘。拉著她往子凡的臥室走，一邊悄聲道：「說來話長，妳先別急。事情有了轉機，但也可能已經太遲，還不完全明朗。大哥從沒到過龍華，是白崇僖親口說的；南京方面，史先生與溫儀生和米榭連絡上了，他們將與易鳳喜會面。」他的腳步沒停：「龍華方面堅持與易英杰本人對質．．幸虧有妳的計策。」
愛蘭略感不安，想問易英杰是否會被逮捕，兩人已經來到子凡的房間。歐陽奉簡單把事情經過敘述一遍。原來他們到了龍華以後，幾經等待，終於見到白崇僖。他先覺得信是偽造，原本不屑一顧，只告知柏淵從未被囚禁在龍華。可是因為牽涉進來的人各有份量，在史華茲等人的堅持下，他考慮再三，決定親自打電話與南京方面連繫。經過一番秘密討論，溫儀生表示願意在適當條件下援助南京政府。雙方很快達成幾點共識，即南京方面須向易鳳喜施壓，迫他釋放柏淵；龍華方面在取得易英杰親口證詞之後，便不得再將柏淵和子凡依政治罪名通緝；至於是否拘捕易英杰，則由龍華方面決定。而溫儀生承諾援助的數目是多少，所謂的適當條件是什麼，只在溫儀生和南京核心官員的腦袋裡。
如此說來，至少兒子是保住了。昭若緊緊靠在子凡身邊，又高興又怕丈夫已經遇害。
「二哥．．」歐陽奉剛脫口用了多年來習慣的稱謂，即刻打斷自己。「易鳳喜為人精明，盤算很多。」他安慰昭若道：「我不敢把話說得太滿，但大哥既不在龍華，希望很大。革命軍剛收編了大批直魯軍舊部，軍餉的需求倍增，我們和龍華方面的策略，此刻應該是一致的。」
子凡知道溫儀生的作風，因為關鍵還在易鳳喜身上，父親安然獲釋一定是他向南京政府提供金援的必要前提。在條件完成以前，南京政府最多只能拿到一點主菜前的頭檯。兩手血腥的南京政府竟因他和父親的緣故漁翁得利，感覺非常諷刺。他忍不住想譚周兩人的血案。就算不以政治罪名通緝，他還是得不到自由。他嘆息，對自己感到不齒。父親不惜為他走入險地，他竟在父親安危尚未明朗前，想到自己。
蕾貝嘉領著龍華的派員和易英杰來到門外，歐陽奉迎了出去，四人一起去打電話。其他人在房裡焦急的等著，豎起耳朵什麼也聽不見，顯然門給關上了。約莫半個小時總算聽見他們出來，蕾貝嘉似乎心情愉悅的在盡女主人之誼。眾人精神大振，歐陽奉陪著易英杰出現在客房，昭若和愛蘭不約而同站了起來。
昭若見歐陽奉眼神興奮，一顆心怦怦亂跳。子凡緊張的問道：「我爹安好？」
還沒得到最後確認，歐陽奉不敢率爾回答，但南京方面輾轉傳來的消息實在令人振奮，他的喜悅藏不住。「易鳳喜告訴南京那邊居中連絡的人，大哥被軟禁在他滬西華界的舊宅，這些天來一直受到禮遇。史先生和何飛已經趕過去了．．」
昭若笑中含淚，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子凡抓緊愛蘭的手，既高興又無端的害怕希望落空。歐陽奉又道：「英杰將搭最早一班船離滬。」
眾人心裡瞭然，易英杰全身而退必然是易鳳喜放人的條件。到頭來，易鳳喜果然老謀深算，不但救了兒子性命，而且把一切都埋在檯面底下。但若說他自己的仕途完全不受兒子左傾的影響，大概是不可能的。
易英杰感到羞慚，安靜的道：「我來道別。」
子凡和他四手相握，一時說不出話。軍火案子水落石出，但譚周兩人命案未結，他還是隨時可能被送回死牢裡。等傷勢好轉些，上船流亡的，大約便是他自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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