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拾階而上。清晨五點半的微風已經帶著窒悶的潮熱,兩個波士頓小孩唉嘆著,蹦蹦跳跳上去。一百二十三級,我國中時數過。這回沒再數,記憶是對是錯,不得而知。
將近階梯頂端,兩小問我:「學校在這兒嗎?」當然不是。眼前的路左邊下坡右邊上坡,往哪走?當然是右邊。「啊???還要走多遠?」哈,這感覺媽媽當年也有過,而且連續三年。不遠不遠,而且正因為陡,很快就到了。
穿過佛教圖書館,我指著成功國中的校門說,你們看,媽媽當年走到這裡,就會想:嗯,唸成功真好,現在已經到了。
兩小消化了一會。想懂我的話之後,哇哇大叫。我得到老人整小孩的特殊快感。再往上走兩個坡,中正公園著名的觀音就在左邊。汗流浹背的我期待著熟悉的強風從左邊山腳下的海港灌入。。。咦,全沒動靜?昔日的風口竟然不見,矗立路邊的是新蓋的「活水會館」,好大一棟。兩小沒見過這裡從前的樣子,當然對新樓也無興趣;我倒是記起從前經過此地時,手上奮力抓住的雨傘。
我告訴兩小,你們既不必背書包、拿不銹鋼便當盒、帶參考書和開週會用的白鐵小板凳,今天也沒下雨,不必撐傘、更不需穿漏水的鞋子,甚至不怕遲到,很好了。
九歲姊姊已經有「史前發生在地球另一端之故事與我何干」的大小孩心態,裝乖巧地嗯了一聲不予置評。六歲弟弟畢竟純潔一點,沉默些時候,發表一句真誠感言道: “It must have been hard for you.” (「你一定很辛苦。」)
進入中正國中,發現當年的女生班教室與操場均已重建,但中央台階下半部的男生班教室和躲在一旁的蒸便當樓與單身教師宿舍,居然還是從前的樣子。二三十年了呢!現在還使用嗎?從破敗的外觀判斷,我希望答案是否定的。但一個全校學生如何能夠擠進往常的女生班教室,煞費疑猜。從空間之必要來判斷,猜想男生們可能還在這些破舊的教室裡餵蚊子;除非現在人口真的太少,學校的規模只有當年一半。也許再過幾小時,暑期輔導的鐘聲一響,國中男生連鬼也怕的朝氣,便會趕跑破敗教室的衰氣吧。
當年和同學一起捉蚱蜢撈蝌蚪的草地大操場,如今已經鋪了塑膠跑道,而且連塑膠跑道都又老了幾世代,舊得快磨平了。以往操場邊可以遠眺港景,現在因為樹木和水泥柵欄,只約莫看得見海的影子。慘綠少年時的我最愛做的事,如今竟然必須身高六呎,才有希望將目光撩過樹頂,稍微重溫舊夢。
在逐漸升溫的空氣裡,兩小的耐性已經算是好的,卻還是難免叨唸著要回家。我們從操場爬到女生班教室的高度,又是三十幾階。階梯,是中正國中的代名詞。
回家的路上我們爬了小小幾階,轉到大佛(就是基隆中正公園的白色觀音像)那裡,在彌勒佛和觀音面前各自照了張相片留念。他們很小的時候,我爸媽曾經給我他們一人一個玉墜子,剛好弟弟的是彌勒佛,姊姊的是觀音。我告訴兩小,從前我們放學以後,有時會跑到觀音肚子裡,沿著螺旋梯爬到上面看基隆港。抱怨階梯太多的女兒一聽到這,開心的跑到入口處,卻失望的發現沒有開放。
兩旁聳立約一層半樓高度的蓮花亭還在,那裡還有階梯。國中時我只鼓起勇氣上去過一次,原因是我姊(她是大我四學年的中正國中校友)曾恐嚇我說,那上面發現過一具無名女屍。(至今她仍信誓旦旦的說是真有其事,報紙上有報。)
我帶兩小到大佛旁邊的廟裡轉轉,一邊的廟祝清早無事,盯著他們直瞧,讚說他們長的漂亮。女兒文文的笑,兒子表情嚴肅,我猜他小腦袋裡可能在想,我是帥不是漂亮。我帶著他們在廟裡稍逛,告訴他們那是神像,那是香。女兒冰雪聰明的說,阿公家也有,只是神像的長相不同。
階梯到此已是終了。往下走,兩小樂不可支。我們到主普壇那兒繞了一圈再回去,他們並無太多異議。走著走著[好不容易]回到通往我娘家的那道階梯。從上面俯瞰,比從下面仰望還壯觀。
我拾階而下。與兩個我最親愛的美國小孩,一起踏過國中三年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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