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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保障司法實踐的方式,是允許所有的階級,都在法院裡獲得代表。」(“The best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 may be most safely secured by allowing the representation of all classes of the people in courts of justice.”)
這是刻在麻州聯邦法院外牆上的一句話。說話的人:麻州第一位被允許登錄執業的女律師Lelia Robinson。時間:西元1881年。
我問眼前的一夥五年級美國小女生,讀了這句話,認為它是什麼意義。
這年紀的美國小女生很少願意正經八百討論類似話題。她們勉為其難地把自己從原先的聊天樂園裡抽離,讀完牆壁上的刻字,七嘴八舌零零落落說了幾句感想,總歸兩個字:「公平」。我問她們,什麼是公平?其中一個小女孩說:「就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替自己講話。」
這是女兒學校三月初的一場校外教學。五年級學生在一位法官家長的安排下,參觀十年前新蓋的麻州聯邦法院。四個班級總共八十多個學生,兵分兩路,各由法院打雜的實習生導引,解說司法體系、法院設置、法院建築。
法院建築
麻州聯邦法院的大廳中央,是挑高寬圓筒形的空曠結構,圓弧形的牆上掛著色彩繽紛的長方形現代藝術。陽光灑滿整個大廳,躍動宜人。左右張望,找不到一張多數法院、法學院裡熟悉的,穿法袍的白人男性畫像。往內走,安靜的長廊裡,牆上終於出現一塊很長很長的名錄,密密麻麻的,這才刻滿了麻州法制史上有貢獻的人物。實習生指出其中幾個知名的大法官,他們的名字非但與其他名字大小一致,甚至也沒有被擺在比較醒目的位置。法院對於「平等」的信仰,展現在它塑造的環境氛圍裡。
然而法院畢竟是解決紛爭和審判脫序行為的場所。長廊的另一端,稍微高調一些的,是另一種名錄:十大通緝要犯。(可想而知,小朋友們對於這份名錄的反應相當熱烈。)
模擬法庭
硬體導覽行程總計約莫四十分鐘,實習生帶領大家進入一間空著的法庭。小朋友們壓抑著的興奮低語,被她輕輕一聲「噓」,提醒法庭之莊嚴秩序,立刻鴉雀無聲。
法庭裡,實習生發給小朋友一人一張「State v. Jose模擬法庭」的案件事實,上書一則偷竊案,臚列十個重點:
一、Jose 和Robert都是高中籃球隊隊員。
二、Robert 本來和班上女同學Molly 交往,最近Molly 經常和Jose一起出去玩。
三、Jose 一週前曾經告訴一些朋友,他想買一個新的iPod,還缺八十元美金。
四、上星期三籃球隊比賽,Jose 和Robert都去了。賽前兩人在更衣室裡因為Molly 的關係,發生言語上的衝突。
五、球賽進行當中,Jose打得明顯比平常火爆。下半場開始沒多久,他已經五次犯滿,提前離場。
六、離場之後,Jose只在場邊板凳上坐了一會,就先行離開去更衣室。
七、所有球員裝衣物的袋子都放在更衣室裡。Jose在Robert放袋子的貯物櫃附近晃來晃去,被更衣室裡的清潔工人看到。
八、球賽結束後,Robert回到更衣室換衣服,發現袋子裡的皮夾不見了。
九、Robert的皮夾,被發現在Jose貯物櫃前面的地板上。皮夾裡本來有一百元現金,全數不見;但證件、信用卡都在。
十、兩天前,Jose買了一個新的iPod.
我們全都坐在旁聽席,如假包換的檢察官和辯護律師從特別的門進來,向小朋友們介紹法庭設置,以及他們的工作內容。他們強調一點:他們彼此是朋友,都為正義努力,只是在法庭上,他們代表相反的兩方。
一場State v. Jose的模擬審判,於焉展開。
志願來參加這場模擬法庭的辯護律師,本身也是我們B鎮另一所小學的家長。她以扮演被告Jose的方式,請在場所有的小朋友、家長、老師扮演檢察官,對她進行詰問。詰問當中,正牌檢察官不時從旁協助,一面提醒小朋友刑法最重要的中心思想:「任何人在被證明有罪之前,都應被視為無辜。」詰問完畢,小朋友們化身陪審員,辯護人和檢察官先後站在旁聽席前面,進行結辯。結束以後,實習生把四十幾名小朋友分成兩組,各自討論案情,對Jose有罪無罪進行投票。隨行家長當中,擔任律師的還真不少,但大家都很節制,只是微笑觀察,沒人企圖影響孩子的討論。
法官到來,兩組陪審團輪流上陪審席,和真正的法庭一樣。(孩子們全都興奮而安靜,迅捷無比的在大椅子上坐定位。)每組各派一人,代表宣讀陪審團的verdict(判決),不約而同的,都判Jose 無罪。
無罪推定
整個模擬法庭的設計,顯然是要教育孩子「無罪推定原則」來著。案件事實的描述裡,充滿Jose 有罪的情境證據,但是缺乏直接證據。從孩子詰問的過程中,也可以觀察到他們一開始多認為錢就是Jose 偷的。可是在分組討論的時候,他們已經完全聚焦「證據夠不夠定罪」這件事情,有幾個孩子甚至能夠適切的使用「reasonable doubt(合理的懷疑)」這樣的字眼。 達到verdict時,十二個孩子本有兩人持異議,後來被其他人說服。
法治基本精神教育
回程的路上,我細想法院外牆上刻的,Robinson的那句話。
Robinson說這話的背景,是她努力爭取女性得以登錄為執業律師,以菁英為中心,並非以普羅大眾為中心。當然百餘年後,在麻州法院執業的辯護人、檢察官、法官,早已沒有種族與性別的限制,所以這句話在今天的意義,理當延伸到更遠的地方。
因為在最需要公平、也最崇仰公平的法院裡,「不公平」其實永遠存在。當膚色、性別的不平等逐漸消減,社經地位等其他因素造成的歧異,卻恆久存在、不斷翻新它的形式和組成。而在通訊發達、網路無遠弗界、媒體報導迅速的今日,不平等的原因又多了一個大項:社會輿論。未審先判的現象,在今天的社會,經常比百年前更嚴重,只是成因有異。
執法者只能懷抱卑微的心,不斷在天平兩端加減法碼,盡力求取平等。
非執法者呢?
非執法者的法治精神,是決定國家法律品質的基石。我想到台灣社會近年來幾個非常有名的事件,包括中指蕭、林國政、江國慶冤案、恐龍法官、象腿族罷凌、蠻牛飲料案。正義與非正義的距離,其實很近。
「實體正義的達成,不可不以程序正義為前題。」這不該是法律系學生特有的觀念,而應該是社會的集體常識。
想擁有法治成熟的社會,必須由小學的法治教育起步。法治教育,由程序正義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