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同學妻子癌症突然惡化之故,先生和一群多年不見的大學同學齊聚Palo Alto。
一伙人大學時代住同棟宿舍,畢業之後各奔西東,先前幾次總集合,都是為了參加婚禮。適婚年齡經過以後,零散的見面機會當然還有,但全員大集合已經好多年沒機會重演。大男生成為中年男子,各個攜家帶眷,九個孩子自動根據年齡形成兩集團,玩在一起。
在史丹佛的學生活動中心吃過午餐,移往騎單車前來的主角Teddy 家中。Kathleen 在家迎客,笑容滿面非常開心,儘管她的身體明顯腫脹,臉色有些蠟黃,髮量開始減少。Teddy 的媽媽也在家,她遠從馬里蘭州趕來幫忙,已經待了兩個多禮拜。她對我說,謝謝我先生已經專程來看他們兩次。
Teddy 是我先生最有歷史的朋友,他媽媽也是看著我老公長大的。兩人十歲那年認識,一路自小學、國中、高中,到由東岸跑到西岸唸大學,同窗的時間長到讓生肖轉了一輪。Teddy 是個專利律師,他太太Kathleen 是小兒科醫師,有兩個乖巧的兒子,四歲和兩歲。夫妻倆都愛好戶外運動,Teddy 經常性的參加鐵人三項競賽。五月下旬,夫妻倆甚至才一起跑過「半馬拉松」(13.1英哩),哪知七月初,Kathleen 因為劇烈背痛就醫,便發現兩年前切除並做過預防性放射線治療的乳癌復發,且已經擴散到脊椎骨、肋骨和肝臟。醫院說,如果癌細胞對這輪化療沒反應,便要將她送往安寧病房。她先生正極力替她尋找和爭取其他醫療資源的可能。
大伙兒自己招呼自己,Kathleen 拿著很專業的大砲相機,做生活的影像紀錄。他們客廳牆上那些專業水準的攝影作品,原來都是她照的。
進門之前,我對老公說,我有點緊張。十多天前才來過的老公說:”You don’t need to be.” 進門之後,我懂了他的意思。Teddy 和 Kathleen 仍舊是一對大笑夫妻,和以前一樣開朗自在,唯一的變化,是Kathleen 容易累,很容易累。
她在後院照了會相,進來坐下和女生們聊天,臉上全是汗滴,一行一行的,而那天的Palo Alto 並不熱。我們聊台灣行,她笑說她從前年幼時和父母去台灣,總是一到就往山上跑,為了消暑。她覺得最美是阿里山。但因她家人都已移民美國,好久好久沒去台灣了。望著她手上的相機,我知道在場的每一個人心底深處都有個不願面對的聲音在悄悄的說:換我替妳和孩子們照幾張吧。可是你看著她,看著他們一家人,你心裡就是會有另一個聲音,更大的聲音說:不,不,來日方長。
於是大家紛紛拿出自己的相機和手機照相。這年頭,這樣的掙扎可以輕易以科技解決──但並非所有的挑戰都有堪用的科技。
當她累極,她便自行進房小睡。美國人面對傷病的態度,和台灣人(至少我的親戚們)很不一樣。換做我們,好像總強調安靜和休息,他們卻希望生活能越正常進行越好。老公和另一個同學出去買了外帶的中國菜回來,依Teddy媽媽指示擺好,招呼孩子們進屋吃。飯後在後院切西瓜烤 marsh mellows,Kathleen 起床,再度手持大砲相機,和大家有說有笑。
約九點半,眾人開始紛紛告別。我也去把小孩找來,但老公卻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疑惑的瞧他,他說:Teddy 希望和我單獨聊聊基因和個人化醫療。
我去幫忙Teddy 媽媽收拾廚房(後院已經有熱心人士收乾淨了),他們家小孩安靜無聲。我探頭望去,原來我家姐姐自己當起褓姆來了,把那兩個小傢伙帶得服服貼貼。我家弟弟擔任助理,四個人在那裡玩Thomas和各種火車及雲霄飛車的玩具組合。Kathleen 去洗高腳酒杯,我說:讓我來吧,手洗我很在行的。她笑問:妳也不用洗碗機嗎?(註:用不用洗碗機可說是分辨第幾代華人移民的標準。她整句話的意思其實是:「妳和我爸媽一樣也不用洗碗機的嗎?」)我笑答:不,我已經進化到有用洗碗機了。後頭Teddy 的媽媽插嘴道:我跟Teddy 爸爸就兩個人而已,從不用洗碗機的。Kathleen 和我哈哈大笑,我讓她自己把杯子洗完。
老公和Teddy 在旁認真說話,小孩們在另一間安靜玩耍,我和Teddy 媽媽及Kathleen 三人聊天。聊著聊著,我看見她額頭又出汗了。我說:妳好像有點累,要去休息嗎?她微笑,”You can tell?” 點點頭,先回臥房。
剩我和Teddy 媽媽坐在廚房的大吧台旁邊,她用一半台語一半國語、偶爾穿插的英語與我聊。這是我第一次和她見面,但從她帶大Teddy 這件事判斷,我設想她是極堅毅聰明的女性。Teddy 自幼幾近全聾,可他一路在一般學校受教育。二十年前我和他初次見面時,必得輕輕拍他,他轉過來正對著我,和他面對面說話,他才能懂我說什麼;這幾年可能因為人工耳蝸的科技越來越進步,他對聲音的知覺變得敏銳些,連帶發音也比從前清楚。然而遙想我們成長的那年代,他母親需要帶領他,以新移民的身份,在這個英語世界裡,跨越多少障礙。
Teddy 媽媽輕聲叨唸著長輩和年輕一輩對醫療看法的歧異。我感覺她平時是個純科學的人,但面對群醫準備束手的消極,她渴望孩子們試試坊間口耳相傳的吃素秘方。她感謝我先生花那麼多時間和Teddy 聊,更感謝他願意協助他們尋找波士頓這邊的醫療資源。她說,能照顧人是一種福份。Kathleen 的情況時好時壞,不久前,她背痛很厲害的時候,連站都站不起來。但朋友來時,她一開心,又像什麼事都沒發生。而今天,她能健康地照顧她的兒媳,是一種福份。可是其實呢,照顧人的先走,還是生病的先走,都很難說。
我點點頭,我知道怎麼聽台灣長輩訴苦。我說:人生的事,本來難料。
她嘆了口氣,說:Teddy 覺得Kathleen還不夠努力,他要她更努力。
我憶起有一回Teddy在他的賀年信件裡面,貼了張他媽媽在鐵人三項終點線前,激動地追著兒子跑的照片。這是一個懂得奮戰不懈的母親,而她兒子得了她的真傳。
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