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舊誼
床帳裡小君探出半個身子，梳得光潔的髮辮在已經低垂的夜幕裡跳躍，似乎還能反射最後那一丁點夕陽。愛蘭笑著向她豎起拇指表示過關，背著手，學起奉叔的語氣說話：「咳，你們這樣．．這樣．．唉，年底不就要成親了嗎？」小君嘟起嘴，抓起枕頭朝她扔了過去。她一把接住，正想回扔，小君已經迅捷的跳下床來，嘻笑著溜出房門。
小君、信維、子凡和她，是四合院裡年紀最相近的。小時候四個人常常玩在一起，子凡離家以後，剩下他們三個志同道合。不過三人雖是一掛，因為她太愛啃書，不喜遊山玩水，另兩個向來笑她彆扭。這兩三年，小君和信維越走越近，她也就理所當然，書越唸越勤。
夜色未深，別院裡吵雜的很。她就著燈光讀吳大夫吩咐的藥草功課，後山那棵老白楊樹的葉子，像把拂塵似的在她腦海裡撩啊撩。她抬頭看看外面，廚子王叔正在同大伙兒講他逃饑荒土匪的老故事。伺候老爺夫人的莉紅存心和他搶戲台，講起今天又有人到家裡來給少爺說媒，一出場就把看倌全吸引過去。
她心裡沒來由的一陣焦躁，想把耳朵堵住，卻不知怎的反倒豎起來聽個仔細。外頭說，夫人那裡一大疊姑娘相片，一個比一個標緻。外頭說，老爺明天要帶少爺到禾豐行去。外頭說，假如他娘捨得，少爺也許又會搬到上海，就近熟習禾豐行的業務。看倌們有意見了，熟習業務能花多少力氣啊，誰不知道少爺聰明。不不不，說書的人解釋：多在上海走動，學問可大了。夫人手上那疊相片通通不是上選，少爺是新派人物，喝過洋墨水的，夫人想給他討的媳婦馬虎不得，一定也是門當戶對的新派小姐。
她站起身來，輕輕關上門窗，像怕被人發現。莉紅是老經驗，說話聲量控制得宜的；這麼一關，外頭只剩了一片咕咕噥噥，聽得清楚的只兩個字：林家。
哪個林家？文昭若的表哥姓林，住在上海，家財萬貫，與他們李家多有生意往來，這她曉得。林家有個千金，和李家少爺年紀差不多，這好像也曾聽人說過。莫非．．？外頭還在起勁地窸窸窣窣，她索性伸手把書櫃上那個音樂盒拿下，轉緊發條，讓樂聲把一切蓋過。
她把吳大夫吩咐的功課擱著，擁被坐在床上。小君的床和她垂直擺著，孤伶伶空盪盪，和她程愛蘭，倒像天造地設的一雙。她倒頭把身子躺平，譏嘲的想，等年底小君大喜之後，恐怕連這張床都不會在這裡相伴了。
老爺夫人吃飯的規矩多，他這時應該還在餐桌旁陪著他爹娘吧。她小心翼翼地從床頭的書箱裡，把那本小小的冊子翻了出來。泛黃的小書，封面印了個瘦瘦的小女孩，坐在街角，手上拿著一把火柴。她摸摸那女孩的臉，往事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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