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向來寡言,但這種當頭的沉默與平時又不一樣,它是責備。子凡望著人字形的野雁在他們頭頂上成群飛過。藍天無邊無際,但他們的隊伍整齊,各有各的位置,沒有一隻僭越,也沒有一隻迷航。領頭的大雁雖是首領,該帶著雁群朝何處飛,卻也早有天定。
他開始在心裡溫習等會要見的幾位叔伯和官員的生平、官位,他們和父親的交情等等。正如父親剛剛說的,時局確實非常不穩,出門前才和奉叔聊到上海和江浙地區的勢力分配。軍閥掌控、戰亂頻仍的華界,幫會寄生、藏污納垢、苛待中國人的租界,這個很難正正當當做生意的大染缸,轉眼他便得浸在裡面;而今晚將去拜會的省身表舅,正是在這染缸當中浮沉的能人。他想得無奈,幸好路上風光漸漸變了,眼前可以看到上海市裡新興的建築,情緒稍微昂揚起來。
他們先到國民黨黨部拜會幾個柏淵的友人。柏淵和歐陽奉都是同盟會成立前就已投身民國革命,同盟會成立以後,便即入會追隨孫文。黨部的同志多是柏淵革命時代的生死至交,子凡從前多少見過。這些叔伯知道他學成歸國,又親眼見他長大成人,一來恭喜之聲不絕於耳,二來要他談談留洋心得,三來問起何時娶媳。子凡雖然不見得喜歡應付這些客套,但既來之,則安之,何況這當中頗有些人是他打從心裡尊敬。柏淵見兒子一旦出了場面便氣度恢宏應對得體,雖然嘴上謙虛,臉上也不動聲色,卻不由得心花怒放。
行程的安排卻好比江河日下。黨部逛完以後,父子倆又馬不停蹄地前往拜會一些在特別市政府裡面稍有份量的官員。這裡的氣氛與黨部裡大不相同,到了這裡,他們便是平民百姓,官員手上握有許可貨物進出港埠的權力,架子很大,期待大家低聲下氣。柏淵商會理事的身份雖然足夠給予他們與官員見面的方便,卻不足以改變這個道理。緊接下來拜會租界巡捕房,情況更是有過之無不及。巡捕房與幫會淵源很深,經常藉著洋人勢力欺壓自己人,可是貨物整天在路上來來去去,和警察關係不好,是不可能做生意的。子凡見到一板一眼的父親在這些人面前擺出的笑臉,既覺荒謬,也覺感傷,一點虛應故事的心情都沒有,從頭到尾便像個木頭人。柏淵看在眼裡,曉得兒子頭一回見識商場的世故,心裡一定五味雜陳。他們是書香世家,柏淵經商也是為了生計不得不然,應付這些事,他自己到現在也還覺得勉強,怪不得兒子,便不苛責。
結束一天行程,天已幾乎全黑,依計畫驅車前往林家公館。路上擁擠的很,他們的汽車陷在人潮與車潮之間,幾乎動彈不得。這附近子凡很熟悉,表舅的長子宗文和他讀同一所中學,在上海唸書的時代,不時到表舅家拜訪。短短一段路,徒步一定比汽車快。不過他自己可不急著想去表舅家,這般緩慢駛去,倒蠻切中他的意。
走走停停,眼看已經比約定的時間晚了約莫半個小時,林家紅瓦白牆的西班牙式住宅,還在兩條街外。若在平時,重然諾的柏淵一定早就下車步行,今天卻因為林省身似乎有相女婿的意思,妻子千萬交待過他,排場很重要,只得堅持坐在車裡。子凡曉得父親的意思,他是晚輩,理當下車先行。
林家住宅外面有中式庭園環繞,一年四季拾掇的乾乾淨淨,花草參差有致,雖在熱鬧的法租界裡,仍然保有老家四合院裡的氣派。只不過鄉下一塊地,和城裡一塊地,又如何能夠同日而語。主人的財勢,在盛開的牡丹花瓣中,顯露無遺。
子凡沿著庭園外牆走,還沒來到正門,已經遠遠看見宗文,正熱絡地跑步出來迎接。兩人上回見面是子凡出洋前夕的事了,那時子凡才剛中學畢業,宗文也才剛進大學就讀。宗文大子凡兩歲,六年不見,算算也不過二十五,居然就胖了一大圈,加上梳理得油亮服貼的頭髮,閃亮的黃金懷錶,十足的商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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