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勝負
冷水從額頭流到臉頰嘴邊,子凡給澆醒過來。胸口痛得呼吸困難,雙手仍被反銬在椅背上,眼前也還是那盞綠色的檯燈和褐色的桌面,還有那個該死的水盆。額頭燒的發燙,身子冷的發抖,他痛苦的發現自己仍然活著,肩傷的感染和絕食都沒要他的命。很累,累到他看見地獄的容顏。
易鳳喜倚在牆邊。負責取供的軍官已換回原班,再一次把寫了人名的紙片放在他鼻子前面,一張一張要他細說從頭。時間已經失去韻律,他不知審訊究竟進行了多久。易鳳喜來過幾次,總是精神抖擻,軍官由兩人輪替。檯燈照著他的臉,沒熄過;他一闔眼,很快便被弄醒。他望著眼前的紙片,反射性的搖了搖頭,無力再去分辨他們究竟是裝腔作勢,還是真以為他認識這些人,曉得他們藏身何處。
軍官用左手按住他的前額把他往後仰,他已經知道接下來的戲碼,憋住鼻息。但這次不同。這回軍官的右手先拿了個不知什麼東西塞進他鼻子裡,才狠狠地把他的頭按進水盆。一股錐心的辛辣嗆痛直搗天靈蓋,他本能的用力把異物嗆出來,這部分雖然如願以償,同時進入氣管食道裡的水卻燒灼般痛徹心肺。
一覺得口鼻出了水面,他不由自主的大聲咳了起來。軍官將一碗辣椒倒進水盆裡,他突然明白剛才塞進鼻子裡的異物是什麼。辣水刺激眼睛和臉上的傷口,火炙般疼痛,吸不到兩口氣,又被按進水裡。軍官揪著他頭髮重複了幾次,在水裡停留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他咳到嘔吐,眼淚鼻涕完全失了控,軍官沒給他機會喘息,按住他的腦袋,把辣水往他鼻子裡灌。他難受地既想嚎啕大哭,又想磕頭下跪,求對方放過自己,早早槍決了他。軍官抓起檯燈,燒過頭的燈泡在他的顴骨旁邊發出刺目的光芒,聞起來像熨斗。灼燙的痛楚紋上受創的眼角,他終於忍不住大聲啜泣。
易鳳喜對下屬軍官點點頭,回到審訊桌的對面坐下,淡淡的道:「願意說話了?」
子凡收得住眼淚,收不住胸腔擴張收縮的反射動作,吸一口氣痛一回。想起宗文的軟弱,他厭棄鄙夷自己,但是身體受制,想死都死不了。
「不必太苛刻自己。我們當年同盟會的同志,能堅持到從容就義,不洩露名冊的真英雄也沒幾個。你能支持到現在,不容易了。」易鳳喜拿出紙筆道:「房中尉在場。你講,我寫。要招供還是直接認罪,由得你。」
招供?認罪?逼供的爪牙當證人?子凡粗嘎的乾笑起來,面對敵人讓他重燃鬥志。
易鳳喜面不改色,道:「你不說話也行。依照林宗文的證詞和先前的調查,我唸,你聽,房中尉寫。有錯的,你可以糾正。」接著他如複頌古書,將擬好的自白文句背出。遇到小軍官不會寫的字詞,詳細解說。子凡一聲不吭。
易鳳喜知道他在進行消極抵抗,將寫完的文件倒轉過去給他讀,冷冷的道:「我已經聽說這幾天你不進食,也不說話,很有骨氣。但你不吃不喝,他們可以強灌。在這裡,死是由不得你的。」
攤在眼前的事,何需多此一言。子凡感覺自己逐漸失去對意志力的掌握,心裡恐慌,沒把握還能堅持多久,卻不願向這魔頭認輸。易鳳喜把自白往他面前一推,蹙眉道:「這是在你面前寫的,你沒話說。」他置若罔聞,沒有表情也不開口。
易鳳喜將指關節捏得啪啪響,感到久戰不勝的焦躁。連續兩天滿滿的軍事會議,為了鞏固甫成立的南京國民政府,但新編入革命軍的軍閥舊部開口閉口只是軍餉,光是應付這些貪得無厭毫無理想的人,就耗掉他大半天的寶貴光陰,心情非常不悅。革命軍底定長江流域,論功行賞,他和英杰得到的功勳不如預期,比較接近權力核心的佈局,也多少受到排拒,或許英杰親共的謠言早已不脛而走,連帶讓他的忠誠度受到懷疑。
他瞅著子凡,怒火越燒越熾。整整三天了,竟還不低頭。他很快就得動身前往南京,沒有時間再磨下去。雖說子凡殺了前去捉拿他的尉官,取他人頭理由充分,但禾豐行的案子卻不見得能夠了結。如果沒有他的供詞,僅憑宗文說的,將來那些到處打聽他的親人朋友,不可能不行報復,很難善了。何況知悉內情的,還有別人。他瞄了旁邊的小軍官一眼。這些下屬不足為懼,可惱的是林宗文。那滑頭不會為了一個中學時代的朋友冒任何險,但是為他親妹子...他至少會告訴他爹。
想到林家,他感到胸膛快要炸裂。易家對宗婉沒話說,她嫁為人媳,把小姐習性帶到廣州老家,他的妻子和老母親敬她是新女性,沒人多所責難。可是她呢?她隨著英杰回上海,賴在娘家不下廣州。英杰對她付了真情,每每在行軍當中,都不忘寫信給她。她卻非但不是完璧之身,甚且懷著野種與他在教堂行禮。這個女人死不足惜。
他細細打量他的俘虜。他見過米榭,知道媳婦喜歡偷嘗的男人類型。過濾掉一身狼狽,子凡洋派的氣質和瘦長的體型,雖然和米榭一中一法,年齡也差一大截,卻居然有些神似。縱然她發過毒誓,他還是不相信媳婦與此人之間的清白。否則他為何要助她打胎?她為何要替他辯駁?他對她死前的情形知道多少?為什麼知道?
(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