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第一天，早上八點半。
在廚房收拾一早準備便當的殘局，耳畔突然沒有兩個小孩打鬧的聲音，家裡異常安靜。想起龍應台「目送」裡的一段文字：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份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從女兒很小的時候起，我那未雨綢繆的先生，便開始在她生日的前後，計算著她居住家中的時間還有幾年，以便提醒自己好好珍惜這段歲月。美國小孩十八歲上大學離家，此刻她九歲半，代表她長住家裡的時間，已經過半。就連未滿七歲的弟弟，和我們同居一宅的緣份，也過完將近四成了。
和先生小孩結束返台探親的三週行程，預訂的廂型車等在狹窄的巷口，準備前往機場。爸媽送我們出去。爸還是打算拖我的行李，幸虧我手快搶了先。兩小迅捷地鑽進乾淨發亮的廂型車後座，興奮地研究汽車內裝的各種開關。被我瞪了一眼，趕緊精神抖擻地喊「Bye!，阿公！ Bye， 阿嬤！」
媽媽從兩年前起停止染髮，和外婆當年一模一樣的柔亮白髮，在八月中的豔陽下閃耀。她有乾眼症，而且黑眼珠子從很久以前就出現半圈細細的白環，據說是膽固醇和白內障的影響。她的臉型比年輕時代圓，那是服用類固醇控制類風濕關節炎的副作用。她的個子很小，上了年紀以後更小，戴上圓軟帽的時候，很像可愛的日本婆婆。媽媽的眼睛裡很少出現憂煩，淘氣鬼靈精的個性七十多年不打折。我張開胳臂把她抱在懷裡。
幾天前女兒心血來潮替我做頭皮按摩，找到一根又一根白髮。我說，媽媽老了。她說，我不要，我不要媽媽老。
爸爸黝黑的臉孔表情嚴肅，我抱過媽媽，又去抱他。他依然吃了一驚，但這回他自然多了，沒有上次拘謹。擁抱不是我們這個保守台灣家庭時興的玩意。孩提時代結束以後的第一次「破例」，是十一年前我隨先生移居美國的時候，在中正機場。
車子發動，爸媽轉身緩步回家，一前一後。比起一年半前，爸爸走路穩多了，被車撞過的膝蓋經過復健，顯然已有成果。但即使在這之前，他也是每天大清早爬中正公園練氣功。他走路很慢，很小心，是我希望見到（有誰在缺乏人行道的馬路上能不小心行走呢），又不希望見到的（有誰看到自己父母的歲月痕跡無動於衷呢）。是我太習慣老公高大的身形？覺得他的背影比從前矮小，但和媽媽比，她還是只到他的肩膀。三十多年前我抓著他的手指走同一條路（他的手太大，我握不來），興致高昂地和他比，看長到他肚臍那麼高了沒有。
暑假期間某日晚上，快滿十二歲的姪子坐在客廳看電視，標準青少年，放暑假放得百無聊賴。看著看著突然有點緊張地問：咦，阿公洗澡洗那麼久了，怎麼還沒出來？ 跑去門縫偷看，結果挨了阿公斥罵，很高興的批評說：他還在洗，洗的還真慢。
我猛然瞭解到，親情的火炬，已經傳承。
兒子五歲的時候說，他會愛媽媽九千年。六歲的時候，是三百年。現在快七歲了，他覺得活一百年大概差不多吧，便告訴我，是一百年。接著他眨動無辜的大眼睛問：我一百歲的時候，妳還會活著嗎？
大概不會吧，我告訴他。
他若有所思，然後失落的告訴我：那我就不能愛妳了。
為什麼？我說：只要你活著，你就永遠可以愛一個人。
他似懂非懂的「喔～」一聲，但是發光的表情說明了，他喜歡這個想法。
我微笑。所謂父母子女甚至祖父母的緣份，就是今生今世，相陪一段。我們在他們身邊，不斷給愛與被愛，直到成為牢不可破的、完美的圓。目送，更是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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