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貼著牆,雙腿站樁,呼吸勻淨,紋絲不動,一身黑衣從頭到腳。
新月還未露臉,整個村裡黑壓壓的,伸手不見五指。日落前她和眾師兄弟姐妹們,大費周章地把村人全弄到師門的房產暫且安頓。此刻整個村落空盪盪的,一片死寂,就她和其他幾個身負任務的原明派門人。
身後的靜思堂是一棟方形巨物,樓高三層,石板貼成的外牆,有古老焦黑的火燒痕跡。
已經把守了三個時辰。探子說賊人今夜一定襲村,但這酸腐的地方?她在黑暗中略為舒展手腳。
村子最北端的山坡上,關廟的屋脊上空,一道虛迷的黃光閃了兩閃。
這是師哥的信號,表示關廟那邊尚無動靜。她笑了笑,從褲袋裡掏出竹籤大小的袖箭,拔栓,兩指輕彈,袖箭當即往天空射去,兩道細微的紫光悄沒聲息的在半空浮現,劃了個精巧的圓,稍縱即逝。光線黯淡,若非預先知道往哪個方向瞧,很難發現。
卻不防頭頂上方,有人發出一絲嘲弄的訕笑。
她大吃一驚,敵人何時欺頂,竟然一無所覺。而一起把守靜思堂的另外三個門人呢?大喝一聲警告同僚,雙腿一蹬,身體在半空中翻個筋斗,一把鷹爪釘「颼」的就往上方的窗台射去。
「啊喲!」那人裝腔作勢的唉叫一聲:「我可沒犯妳啊。」
她不加理睬,雙腳一落地,立即攀著靜思堂的石牆往上竄。
那人吹了聲口哨,喝起采來。
她像隻兔子豎起耳朵,聞聲辨位,一挺腰,全憑腳力貼在垂直的牆上,對準聲音來源左右連續拍出四掌。出乎意表,頂上的敵人卻不趁地勢之便回擊,掌風空盪盪的落進黑夜裡。
四周毫無動靜,不管那廝何方神聖,如果從窗台出來,在她全神貫注之下,決計逃不過她的眼睛。一定是還躲在窗台後面。外頭寂靜無聲,難道其他門人都已經著了道兒?久聞邪道人士擅長運用各種奇異邪術,她陡然一陣害怕。敵人這是誘她入甕?但日落前,這裡明明還是他們原明派的地盤哪!是怎樣本事的敵人,可以在她不知不覺當中來到這裡,又故意發出笑聲戲弄?而且放過大好機會不襲擊她?一定是那奸賊!
她杏目圓睜,掏出袖箭一拔,天空射出一道鮮艷的藍光。再不耽擱,頃刻間爬近二樓窗台,適才那人出聲之處。抬手一按,實心木頭做成的雕花窗格,登時被她掌力震裂,四散紛飛。裡頭那人這回沒有出聲。
她運功護體,躍入樓中。這靜思堂是他們原明派在銅鑼村裡的一處集書地,不論是高度、大小、質材,和周遭矮小樸實的房屋相比,都非常突兀,完全不搭調。它氣勢宏偉,樓中挑空,二、三樓僅以走廊和零星房間,環繞中心一層一層深進的巨大木櫃。建築有幾年歷史,石牆何時燒成焦黑,連師父都不知道;但自從銅鑼村六十年前尊奉他們原明派保護之後,太師祖就給這棟荒廢已久的,氣派又詭異的石樓起了「靜思堂」這文雅的名字,派人在這裡建造書櫃,把原明派門人四處搜羅到的書本古籍,全部存放於此。
眼前一片覷黑,什麼都看不見。敵人並沒有自裡頭偷襲。她悄沒聲的摸著牆壁行進,側耳傾聽。
靜思堂裡一片沉靜,針落可聞。她屏氣凝神,生怕呼氣太重,露了行藏。敵人究竟如何躲過她的耳目進來?另外三個門人呢?進來以前放了袖箭向師哥求援,他應該很快會帶人過來。
倏然東北面的書櫃之間似乎有個亮點閃了一下。她反應神速,兩支鷹爪釘朝著亮點的方向彈出,隨之一個魚躍,身體已經騰空翻過二樓欄杆,鵬鳥一般朝該處飛降。
卻聽得颼颼兩響,黑暗之中暗器破空之聲出去竟立即返來,像是打中了一塊會反彈的板子。 半空中她驚詫閃躲,「啊!」一支釘子險險從右耳旁邊飛過,但左手一痛,她自己打出的鷹爪釘,回頭狠狠在她手背上刮了一記。
她嚇出一身冷汗,先前的自信大大折損。暗器來去有如迴力棒,連收下重發的空檔都沒有,對手用的是什麼樣功夫?她鼓足內力,拔出長劍在身前舞成一個白圈,對手卻沒有下一波攻勢過來,剛才一閃即逝的亮點也不曾再出現。雙腳在書櫃之間落定,心中忐忑,敵人似乎有在黑暗中辨明她的本事,她卻完全不知對方藏身之地。
「莫姑娘,把劍放下好說話。」那人的聲音這回從高處來,在她背後。
她驚懼更甚,但這也不是她第一次身歷險地,倏地一劍回刺,左掌凌空拍出,只聽見嘩嘩聲響,書冊落了一地。倏地轉身,黑暗中無法辨別敵人方向,索性劍招與掌風並進,亂槍打鳥。
「莫姑娘!」那人的聲音急急往上飄去:「何苦相逼?」
她冷笑一聲,掄劍朝著聲音來源疾攻。
耳聽書冊簌簌之聲,那人非但輕功了得,黑暗之中辨位的本事更是驚人。怪的是他似乎只守不攻。
她心寬了些,靈機一動,猛然止住攻勢。
「姑娘願意相談?」
她就等這句話。不待他說完,長劍掌風已經雙雙攻去。那人喊了聲「哎喲」,她猛地一劍刺出,「噹啷!」正中一個金屬硬物。
「咳咳咳。。。」那人又是咳嗽又是喘氣,「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啊呀呀,莫姑娘砍這麼重,這可從何說起?」他說話的口吻苦惱,卻分明毫髮無傷。
她不禁莞爾,這對頭太也奇怪。把劍尖指向地下,道:「你既知道我名姓,何不現身賜教。」
那人嘻嘻笑道:「莫姑娘威名在外,長劍在手,小的哪敢露臉,又不是活得不耐煩。」
此人似有暗中視物的本事,若要取她性命有的是機會,不需要麻煩她繳械。她微微一笑,收劍回鞘,把劍連鞘扔得老遠。
「莫姑娘果然乾脆!」那人讚了一聲。「貴派內功獨步天下,儘管手上無劍,小的仍然不是莫姑娘對手。」說話聲音靠近了些,她聚氣丹田。只聽那人接著道:「麻煩姑娘撤劍,其實是小的不想死太快,連句話都說不全。」
她嚥了一口唾沫。最後這幾個字出口,人影已經閃到她面前。什麼時候動,她沒有察覺。
只見那人點亮了一個火摺似的東西,接著手上便多了一團光。仔細一看,他右手拿著一顆透明圓球,裡頭亮著白光。
「在下官御風。」他露齒而笑,一派輕鬆。
她忍不住直瞪著他。果真是那奸賊!「官御風」,多麼讓原明派上下想除之後快的一個名字。人人幻想著逮他殺他立功,可至今沒人見過他的相貌。真是這人?她發現自己張大了嘴。站在她面前這人,非但沒有想像中的三頭六臂猙獰可怖,根本平平無奇。他的聲音聽來沒多少歲數,個兒只和她差不多高,臉上塗得漆黑,看不清楚面目,倒是兩排牙齒在他的奇異光球照射下,潔白詭密。
「莫憫言,原明派紀堂。」禮尚往來,憫言自報姓名。對方葫蘆裡不知賣什麼藥,但反正拖得一刻是一刻,等師哥一到,兩人合力,讓他瞧瞧厲害。
白牙在光球後面又是一咧。「官某一定長話短說,不然等會莫姑娘的師兄來了,我可跑不了啦。」
心中算盤竟給說了出來,憫言臉一熱,斥道:「山林盜匪,邪道一夥,能有什麼話好說?」
官御風搖頭。「官某從未與貴派為敵,是貴派儘找官某麻煩。山林盜匪嗎?莫姑娘倒請說說,官某何時偷過搶過貴派一草一物?」
憫言一時之間,倒也說不出他究竟偷過什麼物事。官御風在沿海一帶盜名遠播,江湖傳說他進出深宅大院如入無人之境,劫財劫色樣樣都來,許多案子算在他頭上。她擔任原明派紀堂護法,有責任維護居民身家,可若要拿出人證物證,還真做不到。
她冷冷道:「但你進出宅院不露行藏的本事,今天一看不假。」
「好說。」他咧嘴笑道。「這靜思堂 ,我來不得嗎?」兩條胳臂交疊胸前,但語氣有禮,並不逼人。
憫言不禁語塞。太師祖文武兼修,特別喜愛與人讀古書,才設置靜思堂為原明派集書之地,歡迎眾人前來閱覽,不限原明弟子。太師祖還在的時候,聽說有些銅鑼村的耆宿會聚集此地,但隨著這些人漸漸老死,靜思堂也越來越冷清。到她這一輩,只剩負責打掃維護的低階弟子會來此地,其他門人和銅鑼村的村民鮮少入內。久而久之,大家都快忘了太師祖令諭,不料區區一個賊,竟然知道這條老規矩。
憫言「嗯」了一聲不置可否。「那,敢問官公子來此有何貴幹?」
「我來靜思堂,做我被允許做的事--借書一觀,僅此而已。」
「哼,果真如此,何以故弄玄虛,傷我同門?」
官御風微笑道:「故弄玄虛之說,恐怕是貴派長輩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官某為求自保,做些佈置準備,應該也不為過?至於傷妳同門,當真冤枉。貴派另外三位門人,現下睡得正香。」他把光球揚了揚,指著她的左手道:「官某今天傷的,就只莫姑娘一人。」
憫言這才借光看清自己手背上的三道血痕,卻聽官御風又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是莫姑娘信不過在下。」
言下之意是因她先發難,所以才反倒傷了自己?憫言心頭火起,右掌蓄勢待發。而靜思堂外,遠遠可以聽見吆喝之聲。
官御風嘖嘖稱道:「令師兄確實人中之龍。官某的朋友們在關廟附近拖延他,看來無啥作用。嗯, 妳的援兵快到,我還是腳底抹油吧。」他笑了笑,突然正色道:「在下放肆,今夜請見莫姑娘一面,是因久聞姑娘俠義,在貴派中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一份物事,想請姑娘收下。」
既是阿諛又是離間,必屬不正。憫言心下警戒,但見光球下一張折疊著、長寬各約數吋的老舊皮革,卻又忍不住好奇。
官御風把光球扣在腰間,雙手捧起那張皮革:「在下受人之託,盼把這張羊皮送到姑娘手上,並請姑娘收下之前,發誓不洩露給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尊師和令師兄。」
莫憫言並不伸手去取,暗忖等師哥到來,齊力把這官御風連著羊皮一起拿下,卻見後者把羊皮一捲,放回腰間。
「害我白費這麼多力氣!」他大搖其頭。「但既然莫姑娘見疑,在下不便勉強。」言到,左腳一勾,將躺在地上的長劍朝憫言踢去。
她伸手接過,「刷」的一聲,不假思索的立即拔劍,舞成一團白光。果然鏗鏗鏘鏘,一把她最早射發的鷹爪釘,全數彈擊在她的劍上。
就那麼一眨眼,官御風的身子已經騰空,像一隻雁,往二樓的廊道疾衝而去。如果不是他扣在腰間的光球,讓她確實瞧見他腳踩著書櫃的頂,她還真以為他能飛。她提氣急追,一邊大喊:「師哥,西二樓窗口!」
追上二樓廊道,官御風早已不在樓內。她探身窗外,只聽一陣劈啪作響,火樹銀花照亮夜空,節慶一般。師哥和幾個趕來相助的門人一時全愣住了,官御風也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