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吹著口哨回來,托盤上載有美酒兩壺,香氣撲鼻。他解釋道:「掌櫃的說,姑娘也許愛喝甜酒,所以特別吩咐,準備了本店自釀的李子酒給姑娘品嘗。至於大爺,他說姑娘揀選的好,同一品白干,再暖一壺就成。」說著給兩人各斟了酒,雖然退下卻不走遠,儘在左近的桌位瞎忙。
趙擘在心裡冷笑。姑娘長姑娘短的,這個黑店掌櫃,八成瞧上師妹了。想必打算把他倆灌醉或者下藥,再來劫財劫色。哼,三腳貓功夫,這可惹錯對象,索性藉機為民除害,綁這掌櫃的上官府,成全俠道作風。看了旁邊的師妹一眼,卻見她揚起食指,輕輕搖了一搖。
莫憫言端起酒杯,望向那位坐在高腳板凳上的年輕掌櫃。青年也在瞧她,臉上似笑非笑,略略帶點挑釁。趙擘疑心酒裡有毒,正待出言制止,話到嘴邊卻沒作聲。憫言二話不說,將杯就口,喝了乾淨。
店小二殷勤的跑過來,笑咪咪道:「掌櫃的早有吩咐,姑娘如果賞臉喝了他請的酒,今天兩位客倌吃的喝的,全算他的。」
趙擘怒火登生,這是在他面前,把師妹當成陪酒的青樓女子,故意給他難看?而那青年掌櫃,竟然正微笑著朝師妹豎起大姆指呢。他暗中把藏在掌中的銀針,插在酒菜當中,出他意表,俱皆無毒。
「跟你們掌櫃道聲謝謝。」憫言對那店小二道:「銀子我們有,犯不著。」見師哥臉色難看,等小二離開,道:「不過就是那掌櫃的看穿了我們是江湖中人,想瞧瞧我們有沒有那膽量喝他送上來的酒,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喔?」趙擘冷冷的道:「他倒測出了咱們莫姑娘果然膽識過人。」
師哥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心眼兒小。憫言雖然嫌他器狹,心頭卻也升起一股暖意。柔聲道:「擘哥,這掌櫃的讓我想起一個人。我過去探探虛實,再跟你說。」
趙擘卻對師妹軟言無動於衷,臉色愈見陰沉。憫言歎了口氣。平時在天海庄,同門師兄弟總等趙擘不在,才敢和她說笑,因為人人都怕惹師哥趙擘不快。
突然門口一陣喧嘩,有人一面高談闊論,一面走進小食府。
「我說原明派的上官端修是大大混球。」
「不對,大大混球是他爹上官治。上官端修笨的很,哪算得上混球。」
「笨?他才一點不笨!你瞧原明派給他整頓得有多興旺!」
「哈哈哈哈,一群酒囊飯袋,弟子多有何用?」
竟然有人在此辱罵師父和師祖?擘憫二人不約而同瞄向聲音出處。說話的是兩名矮小老者,正為了該怎麼罵原明派的掌門人,爭得面紅耳赤。兩人都是滿頭白髮、皺紋滿佈、衣著襤褸,一個腰纏銀色的龍頭軟鞭,一個身揹長木管,頂端刻了個蛇頭。趙擘想聽聽兩人還會說些什麼,怕憫言性急,按耐不住壞了局面,在桌下輕輕踩了下她的腳。一邊偷眼去瞧那年輕掌櫃,後者安安穩穩坐在他的板凳上,手持毛筆記帳。
「原明派只出過一個能人。」軟鞭老者說。
「宋天齊?他武功蓋世,但識人不明,也不算能人。光論武功的話,嗯,不對,有兩個。」
「除宋天齊以外還有誰?」
「冉兵!」
兩名老者一起拍手大笑,似乎對於最後這個問題,意見總算一致。
擘憫二人對望一眼。兩名老者分明是一搭一唱的做戲,刻意削原明派的面子。豐饒縣雖然不在原明派的版圖裡,卻是原明派一直試圖納入疆域的;整個豐饒縣境內,到處有其弟子。在此地說這些話,是故意挑釁來著。
樓下角落的三位原明派弟子當真便走了出來,個個身揹長劍。三人身高體龐,往兩個矮小老頭面前一站,對比非常滑稽。為首一人朗聲道:「哪裡來的老怪,竟敢在此胡言亂語?」
小食府的客人聞到硝煙味,登時靜寂無聲。幾個膽小的想溜,偏偏煞星們就堵在門口。憫言以眼神詢問師兄意見,趙擘回望一眼,暗示暫時按兵不動。
「哇,」軟鞭老者對他的同伴說道:「這是上官端修的徒弟嗎?內功比我想的還差。」
「錯錯錯,絕不是上官端修的徒兒。那小子功夫差,只敢躲在他爹蓋的天海庄裡面教徒弟。這些亂七八糟的,都是他的徒弟和師兄弟們教的。凡是喪家之犬,特別能生小犬!」兩個老者又是一起哈哈大笑。
原明派的規矩是所有的門徒都可以自收弟子,毋庸事先經由掌門同意。但徒弟在外若違幫規,師父必須一併負責。這規矩是現任掌門上官端修定下的,已經行之有年。因為想入江湖逞兇鬥狠的少年多的是,想當師父展威風的弟子也多的是,這個規矩,替原明派招攬了無數徒子徒孫、擴展版圖極快。卻讓這兩個來歷不明的老頭,說得如此不堪。尤其「喪家之犬」四字,更戳痛二十多年前,原明派被迫遷出老總舵「篤行峰」之恥。
憫言眉頭緊蹙,強抑怒火。她自小無父無母,若非承蒙師門收留,早不知淪落到什麼樣地方去了。聽他們辱罵師父,恨不得跳下樓去教訓兩個老兒。
但聽長劍刷刷刷三聲,三名原明派門人已經擺好陣勢。為首那人喊道:「何方神聖?可是殷渺手下?」
「哇哈,」兩名老者一齊咂舌:「原明派的嘍囉,非但沒內功,還沒見識。這樣直稱殷老名諱,看來活不過今晚啦。」
原明派為首那人哼了一聲,道:「果然是殷渺手下。」右手長劍一揚,左手多了三支飛鏢。憫擘都認得那是本堂李鈺師叔的絕技。
眼看一場血腥鬥毆在所難免,卻有個聲音搶在前頭。
「哪,哪,哪,哪,哪,你們五個, 通通出去打。在這胡搞,耽誤我生意,嘿,官府我熟門熟路哪。」發話的是那青年掌櫃,屁股仍黏在板凳上,手裡仍拿著毛筆,朝五人指指點點。「喔,還有,」他指著原明派為首那人:「你們三個酒菜都上了,銀子記得留下,一共二兩三錢。」
趙擘心生警覺。兩名老者看來絕非等閒,這青年掌櫃敢掠其鋒,固然可能出於無知,但看到三劍齊出、飛鏢亮相,市井之人一定知道閃避。就算店是他的,保命總還是最要緊。
門口五人一齊望向那青年掌櫃。憫言的心怦怦亂跳。這聲音。。。
蛇管老者問他同伴道:「這小子誰?」
「這小子。。。」軟鞭老者搖頭道:「不知道是誰。」
話聲甫落,兩條人影鬼魅一般搶上。一左一右,朝青年掌櫃攻去,對原明派三人理都不理,顯然全沒放在眼裡。年輕人放下毛筆,伸手往櫃台上別的客人留下但還沒收妥的銀兩一抓,咕噥道:「哪來的矮小老強盜?碎銀子也搶?」
這一抓輕描淡寫、狀甚悠哉,卻剛巧穿過敵人攻擊的破綻。兩名老者吃了一驚,各自飄退,先前嘻哈的神情完全不見。
蛇管老者抽出一條四尺來長的雙蛇頭桿棒,銀光閃閃。憫言第一次見到這種怪兵器,它狀似銀鞭,兩端各有一蛇首,看來應可發射暗器毒水之類。
但見軟鞭和桿棒一齊破空而出,年輕掌櫃順手抄起算盤,表情驚慌地哇哇亂叫起來,一邊左擋右閃:「老頭兒,您倆這桿棒和軟鞭好俊!這麼甩來,頭髮快給您削掉半頂啦!哎呀哎呀!這兒有漂亮女客,好歹給我留點顏面吧。」
「官御風」三字險些脫口而出,憫言輕咬下唇,凝神觀戰。一邊原明派三個門人見打得熱鬧,欲加入戰團,但拼鬥雙方武功俱高出他們許多,苦無機會出手。
趙擘心中慄慄。老者攻勢雖然凌厲,他自忖若與師妹聯手應可對付,然而單打獨鬥且只守不攻,他卻決計做不到。這年輕掌櫃竟有餘裕耍嘴皮子。耳聽算珠撥動所發出的錚錚聲響,更是惶恐。原本他以為這算盤一定是金屬鑄製的兵器,聽這聲響渾厚而不尖銳,卻是木製的真算盤。青年若非內力充沛,絕不可能以木擋金。
「哇呀哇呀,」掌櫃的整個上半身往板凳後面倒,屁股卻還黏在椅上。「再不撤手,要報官府啦!」一邊說著,算盤仍是靈動如蛇。「啊哈!」年輕人陡然把算盤兜了個迴旋,老者反應不及,鞭和桿棒都是軟兵器,被他巧妙運用算珠卡住尖端。腳尖一提,帳簿給踢飛上來,恰恰擋住蛇口,成為防暗器的盾牌。眼看他只要稍微運氣,便可以把兩件兵器收羅過來,他卻輕輕放開,不著形跡。若非趙擘和憫言這樣的明眼人,準以為是兩位老者放他一馬。
蛇管老者收回桿棒,嘆道:「好小子。冉兵是你什麼人?」
憫擘二人互看一眼。冉兵是他們師父上官端修的師叔,叛離原明派之後,已經銷聲匿跡二十年。江湖上年輕一輩,能說出這名字的人不多。看兩名老者的年紀,一定是在冉兵神隱江湖前,便聽過他的名頭。
「什麼兵?」掌櫃的咧嘴笑道。「在下只聽過官府有總兵,沒聽過什麼軟冰硬冰。」
憫言尋思,這說話的口氣、嗓音,出手的巧妙和速度,都太像太像了。
軟鞭老者道:「蛇頭子,我說,兩百兩銀子,你輸啦。第一,冉兵真的沒死。第二,那天命之樽,肯定就在靖晏崗。只是。。。」他搖頭歎息:「技不如人,拿不到啊。」
天命之樽?靖晏崗?聽老者的語氣,「天命之鐏」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玩意,但憫擘兩人互使眼色,各自茫然。倒是「靖晏崗」這地方人人聽過,小食府裡的客人,個個聞之色變。原因無它,只因靖晏崗在豐饒縣境內鼎鼎有名,卻很少有人膽敢說起。傳說那兒有邪靈附著,寸草不生,上去的人,十之八九有去無返,就算活著回來,也是非病即瘋。
蛇管老者一雙鷹眼盯著年輕掌櫃,後者裝腔作勢撥著算盤:「打破三只碗、兩罈酒,砸壞五張椅子,一共算您五兩,公道吧?」
蛇管老者哼了一聲,竟當真拿出一錠銀子,走到掌櫃跟前:「落下個萬兒吧。」
年輕人接過銀子,笑道:「那又何必。小食府天天開張,兩位爺們日後如果思念小的,再來光顧就是。」
老者點點頭。「閣下出手留情,銀蛇二老領受了。冉大俠有了傳人,可喜可賀。」說著便和軟鞭老者一起往外走,垂頭喪氣。剛好見到原明派三人擋住去路,順便踢了他們一人一腿。
擘憫二人交換眼神,都明白對方意思。這小食府必有名堂。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