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山面海,天海庄共有六幢房舍。沿著山坡,二十年間,一進一進往山上擴建。每幢房舍都不甚高,灰牆藍瓦,氣度恢宏,然而細部素雅樸拙,具備謙沖之質。房舍間各保留甚大空地,作為練武場。
居中最大的一幢房舍裡,原明派掌門上官端修和他的師弟,本堂護法李鈺,正挑燈夜談。
「掌門,」李鈺道:「本堂有探子回報,那個小食府的掌櫃,確是官御風。」
「嗯,」上官端修點頭。「那日擘兒同憫言到豐饒縣打探,回來之後已上呈。憫言也在懷疑。那廝既然洩露身份,則本派替江湖除害,只是早晚而已。」
「可惜莫護法只知其一,不解其二。」李鈺微笑。他雖是莫憫言和趙擘的師叔,但他喜用派內頭銜稱呼二人。
「鈺弟,你就別吊我胃口,一次說明白吧。」
「官御風那廝原來不只謀財,他也害命。陰狠小賊,人前與銀蛇二老交手時禮遇,人後卻殘酷殺了他們。」
上官端修臉色一沉。銀蛇二老乃江湖敗類,專做些趁人之危見不得光的勾當,死不足惜。但他的兩名徒兒說過銀蛇二老在小食府與官御風交手之事,雙方似無過節。
「據本堂弟子回報,在小食府當日。。。」李鈺繼續道:「那銀蛇二老提到一個名字。還說那掌櫃的,也就是官御風,是他的傳人。」
「是誰?」
李鈺正色道:「冉兵。」
上官端修臉色蒼白。「此事當真?」
「錯不了。」
上官端修沉吟不語,一會才道:「你意思是,官御風為掩護冉兵行藏,因此殺了二老?可有人見到?」
「沒有。但兩具屍體上,都有米字型的劍創。」
二十年前篤行峰上,上官端修見過米字型的劍創。他手上的茶顫出幾滴。
對一個有數十年內功修為的人來說,這舉止極不尋常,但看在李鈺眼裡,似乎一點不奇怪。他太了解師兄的罩門。
「銀蛇二老這種角色,輪不到冉兵親自出手,」李鈺道:「所以兇手另有其人。官御風半年前買下小食府,月前咱們聽聞他將闖銅鑼村,大費周章把村民遷出,他卻闖了蛛網滿結、乏人出入的靜思堂。靜思堂能有何值錢物事?他又為何故意要在莫護法跟前現身?」李鈺摸著他唇上的鬍鬚,頓了頓。
「你是說。。。?」
「我是說,別忘了姓官的小賊上回逃離靜思堂使用的技倆。他輕功了得、擅用器械,我說掌門,這都是那叛賊的拿手戲啊。」
上官端修的臉頰抽動,咬著牙,臉上青筋隱隱浮現。運氣調息,背著手走到窗前,外頭,銀月高懸,映照樹梢。棄山明水秀的篤行峰來到這裡,二十年苦修,天海庄就防著兩人:殷渺和冉兵。原明派傾力拓展版圖,廣收弟子,耳目遍天下,都為了防這兩人。殷渺隱居西疆深山的「冷泉谷」;冉兵匿跡多年,他們四處暗中調查,都探詢不出他的確切下落。
隔了良久。「依你看,他回來了?」
李鈺不置可否。上官端修苦練原明派「正陽神功」數十年,造詣非凡,年過半百仍然氣血調和,紅光滿面,遠非他李鈺能及。但即便修練到如此境界,因為二十年前一件慘事,他這一生,不論如何終將受其吞噬。而這當中的細節關竅,當今除了他們三個事主之外,就只李鈺曉得。
「冉兵盡可大展他的威風,但天海庄準備周全,請掌門放心。」
上官端修心裡升起一股莫名的涼意。二十年前殷宇燕死前的話,陰森森在他耳畔繚繞。那個孩子,真是他的骨肉嗎?而趙擘。。。真是那個孩兒嗎?篤行峰上燒成焦黑的軀體,在他腦海盤旋不去。思及舊事,竟不自覺走岔內息,打了個寒噤。
李鈺明白他在想什麼。事實上,自原明派遷離篤行峰起,普天之下無人比他更了解上官端修。
「有一個人,比誰都更關心那孩子的死活。不論真假,他一定得弄個清楚。只要趙護法安然在您身邊,掌門,您便立於不敗之地。」
的確。上官端修心想,如果擘兒確是那孩子,殷渺拼了性命也要維護。縱然深居簡出,但殷渺耳目靈光,上官端修卻心裡有數。而只要趙擘對他忠心,殷渺便動他不得,甚且可用殷渺制衡冉兵。
「全多虧你,鈺弟,」他說道。當年篤行峰濺血,另立天海庄,是李鈺派人尋訪多年,才終於在篤行峰山腳下的村落,找到一個農家的養子,不論年歲、或農家夫婦找到他的所在,都和那孩兒吻合。只是趙擘左胸那塊傷痕,他一直不能信服。這些年趙擘長大成人,他更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殷宇燕的痕跡。倒是擘兒謹慎的性格,和他自己有幾分像。
「掌門,」李鈺道:「對內,可別洩露天機啊。畢竟他的母親。。。」
練武場角落的樹梢上,樹葉刷刷幾響,聲音細微。
上官端修立刻警戒,凝氣於掌。他的正陽神功已臻上乘,掌心迅即透紅。
倏然鳥翅急拍,一聲淒厲的哀鳴,被俯衝而下的梟,截短,乾淨俐落。不知名的獵物,正被啃食。上官端修放鬆筋脈,心情寥落。
「掌門,」李鈺道:「殷渺作惡多端,卻向來言出如山。當年他既承諾宋師祖,便不會出山,除非聖物重出江湖。但冉兵那萬惡淫賊,卻又別論。這些年他沒有動靜,必然是在養精蓄銳,伺機報復。官御風應是他的弟子無疑。他的出現,是冉兵第一步棋。這是明著下的,從前暗著下的,不知已到了什麼地步。我方再不迎戰,等敵人兵臨城下,可就欲哭無淚。再說,他從宋師祖那邊偷學的招數,掌門這些年,早已按部就班,修練有成。別忘了,天海庄才是正統。」
「依你看?」
「宋師祖當年將尋找聖物的線索分五個隱密處所收藏,檯面上的原因,是等待預言中能夠承擔聖物之人出現。但真正的原因,還在憂心江湖中人為爭聖物,搞得血流成河。」李鈺臉色鄭重,續道:「只是我卻擔心,在真能承擔聖物的人出現之前,冉兵將早一步得到聖物。則天海庄。。。」
上官端修闔上雙眼。「鈺弟,不必再說。」
李鈺卻把身子前傾,靠近他師兄,低聲道:「掌門,官御風到靜思堂,絕非偶然。我怕。。。叛賊當年自宋師祖那裡,得知掌門您不知道之事。」
上官端修眉頭深鎖。冉兵是宋天齊最鍾愛的徒弟,眾所周知。若說宋師祖私下將聖物線索傳予冉兵,也是不無可能。他深吸一口氣:「鈺弟,你倒拿個主意。」
「從官御風那小賊下手,查個明白。」李鈺用指節敲著桌子,沉吟道:「小賊天海庄左近大肆作案,屢削本派面子。本派擒他師出有名,江湖上絕對無損聲譽。但暗地裡,叛賊和聖物的線索,須自他身上琢磨。」
「若要生擒這賊,恐怕還得勞煩鈺弟親自出手。」
李鈺微微一笑,道:「宋師祖既將五對詩句分五處收藏,便不至將之全數傳予那叛賊冉兵。聖物要重現江湖,殊屬不易,掌門先莫擔憂。至於那姓官的小賊。。。掌門放心,盡在小的盤算之中。」他思索片刻,又道:「我僅一事相求。」
「鈺弟但說無妨。」
「倘若有本派之人涉入,讓師弟我全權處置。」
李鈺從來不討無用的權柄。上官端修待問本派有誰可能涉入,窗外夜梟再次俯衝。極細微的,樹梢有異響。
他猛地隔空發掌!
轟然一聲,樹幹裂了條縫,夜空卻傳來迅速遠去的狂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