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了愛蘭一眼。她紅了眼眶，眼神為他欣喜。他的心神稍定，深吸口氣，恭恭敬敬上前，中規中矩的在祀桌前面跪下。從父親手中接過那支燃著裊裊白煙的香，自小做過數百遍，從來很少把它當回事的古禮，此時令他熱淚盈眶。他知道自己仍是一廂情願，但至少在他心裡，香火這兩個字，在愛蘭和史華茲一家人在旁觀禮的情況下，一方面突然有了新解，一方面也變得比從前更鏗鏘有力。他行禮如儀的向祖宗磕頭，想到前一次跪在這裡是挨父親的籐鞭，忍不住多磕兩下，竊竊希望列祖列宗萬一當真地下有知，可別只侷限在牌位前面的幾尺方圓。
融洽的氣氛延續著。
晚上愛蘭吃了頓有生以來最開心的年夜飯。她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人幾乎全部湊齊，奉叔一家也和他們一起。史華茲老早打過草稿，一開席便把子凡從工作到做人處事，裡裡外外誇了一頓。柏淵和昭若嘴上謙虛，笑容裡掩不住驕傲。多話幽默的史華茲和芮妲一搭一唱，史華茲的中文很快便不夠用，拖著愛蘭和子凡輪流做翻譯。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下午才在路上和信維叔叔學了些賀節的上海話，晚上便現學現賣，有模有樣的說起吉祥話。
大年初一，溫暖的冬陽灑滿庭園。子凡清早帶著史華茲夫婦到後山溜馬散步，愛蘭領著兩個身穿中國服飾的洋小孩，四合院裡到處拜年領紅包。首站當然是柏淵和昭若，再是奉叔，然後輪到別院眾人，連小君都沒能倖免。小男孩聽說中國新年和猶太新年一樣可以賭博，躍躍欲試。於是子凡溜馬回來，兵分兩路，他帶著小男孩找信維和長工們擲骰子，她帶著史華茲夫婦和姪女去給吳平鎮夫婦拜年。吵吵鬧鬧玩了一天，熬到晚上放煙花。
累癱了，她躺在久未睡過的床上。房裡的擺設與她離開時一無二致，只少了小君的物事。她突然淚水上湧。終於回到這裡，一天半的歡樂，像出嫁女兒回娘家。李家的女兒 ── 昭若總那麼說。而他說，今年一定結婚。她想著他上香時的虔敬，淚水滑下臉頰。
瞥見房間角落的舊箱子，禁不住很想打開看看。昨天小君告訴過她，這口箱子是她阿姨託人從無錫帶來的，裡面是幾年前舅舅們分家時發現的舊物，因為是她母親生前所有，便替她留著，一擺就擺了幾年。總算她阿姨回娘家時瞧見了，這才託人送了過來。
愛蘭對於十歲以前住在外婆家的過往，向來不太樂意去回憶，就連給母親的牌位上香，她的心裡都早有一套粉飾過的想像。雖然她的心靈深處對於母親沒有嫁人便糊里糊塗生下她，難免有些怨懟，但在她祭祀母親時，那已經模糊的面貌給她的感覺卻永遠慈愛祥和。有些時候她也會偷偷幻想一下父親，那感覺便錯綜複雜的多。這兩個人，一個從未在她生命裡出現過，一個只在非常不快樂的環境裡自身難保的勉強照顧了她短短幾年。既然都和她的真實生活無關，她也樂得編織夢幻。在她少女情懷的想像裡，母親是個癡情專一敢於反抗傳統的女子，等待父親回中國娶她，可惜未能如願便過世了。而這個淒美的幻想故事，在從史華茲嘴裡聽見父親的故事以後得到部分佐證，她委實有點害怕重啟記憶之門。所以昨晚瞪著那只箱子，忍著好奇沒動手去開。現在，忍不住了。
她打開箱子，在揚起的塵埃裡打了幾個噴嚏。裡面是些不值錢的舊衣和什物，還有一兩樣她兒時的塗鴉。她漫不經心的翻看，突然在箱子底層，發現有零散的書籍、札記、信件，眼睛一亮。她知道母親是個多才的女子，雖然只胡亂讀過一兩年書，卻把她能弄得到的文字都讀遍了。經過這麼多年又沒好好收藏，箱子裡的書冊都被蛀蟲啃食得很嚴重。她打開其中一本冊子，翻到幾個尚稱完整的頁面讀了讀，知道那是母親花樣年華時候的日記，既好奇又擔心侵犯了她。
然而母親行雲流水般的文筆卻像磁鐵一般吸住她，忍不住看了一則又一則。寫這日記時的母親像是初陷情網，字裡行間心繫著一個男人。她的心跳個不停，興奮地找尋父親的名字，但始終沒見到她提及名姓，又或許是提及姓名的部分已經給蟲蛀掉了。
她興致昂揚的繼續翻閱母親的遺物，想在其中找尋她和父親的戀情。母親的日記有一大半給蛀成了一條一條的溝渠，觸手即碎。但在殘缺的冊頁裡，她還是可以大致拼湊起一則愛情故事，只是越拼越不對頭。從日記裡看來，母親與這男人之間的故事持續多年；可是據哥哥說，父親是離開上海前幾個月才認識母親的。母親苦戀的這個男人有妻室，這和父親當時的情況相符；可是母親寫到與這人的妻子見面，而父親的元配卻遠在美國，也沒聽史華茲說她曾經來過上海。隨著她逐漸確定母親的真愛可能另有其人，心裡從小砌築的那個幻夢一點一滴的瓦解。
她拾起其他的冊子，在破碎泛黃的紙張當中，總算找到了有關父親的蛛絲馬跡。母親對他的描述是心存感激的，但卻沒有對另一個男人的那種深情愛戀。她覺得心情十分低落，把日記都放到一邊去，開始翻閱母親的信件，希望能夠找到父親給她的情書。
只見那些信件一封一封都被細心的收存在原來的封套裡，信封上全是相同的筆跡，毫無疑問是寄自同一個人。她直覺的有股抗拒，固執的把箱子重新翻了一遍，竟找不到任何一封別的信件。她大失所望，心知這並非寄自父親，而是那另外一個男人。無奈的拈起其中一封，看看信封上面的「程心梅女士」五個字，端正挺拔力透紙背，居然和子凡的字有些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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