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與艾娜絲的長聊,深深震憾了我。在她不疾不徐的描述裡,我看得見、嗅得到她與丈夫之間的愛情。不只是她單方面的,他顯然也還愛著她。可她決心已定:離婚,帶著女兒回法國,把兩人之間的權利義務,包括孩子的監護權和財產,白紙黑字寫明白。
我想起我們結婚的頭一年,那充滿思鄉情緒、起伏最大的一年。雖然我在美國待過,但之前是在學校唸書。唸書有明確的目的性,什麼時候該做什麼,清楚可期。生活,尤其沒有小孩的生活,卻完全浮在空中。來到這裡的前兩三個月很忙,充實而且愉快,婚禮、買房、看傢俱、搬新家・・・每一件都令人興奮。但之後的半年左右,生活卻異常敏感,尤其如果牽涉到我們之間的文化差異。
有一回很想重溫家鄉味的我,在廚房弄了花枝羹。雖然覺得味道有點重,但因為樓下只有我一個無聊,還是喜孜孜的端到樓上電腦前面吃。心想你吃素不會與我共享,但和你同室也是快樂的呀。哪知一進房間,坐在另一台終端機前面、平時鼻子很不靈光的你,居然立刻有反應:「什麼東西啊,蠻臭的耶。」正打算大快朵頤的我很生氣,非常生氣。我數落臭罵你一頓,你認為我神經太細、小題大作。
事後我明白自己生氣的原因,也明白你認為我過度敏感的理由。一碗花枝羹的魚味,在我是香,那是我家鄉的味道;在你是臭,因為那是你不吃的東西。小小的一句話,在你不過是陳述一個簡單的觀點,在我聽來,卻觸動了那條敏感的神經:我的家鄉很遠,而我之所以遠離,只因為你。
嫁給你以前,我原先一天上班超過十小時,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家裡,朋友全都是事務所的同事。我自問不是特別有企圖心的人,但從學校到職場,生活的步調和短、中程目標,一直非常明確。我愛寒暑假的糜爛生活、愛同事之間的吃喝玩樂,然而那是因為開學的日子可以預期、手上的工作必得做完。到了美國與你共同開始新生活,所有的目標進入真空。我告別台灣的職場未來,在美國的法律事務所應徵,又因為卡在麻州的律師執照問題,困難重重(記得Enron 嗎?好險我倆都不喜歡德州,否則還真會誤上賊船。)我考慮過回法學院唸JD,以解決在麻州執業的問題,但是即將邁入三十的我明白,不論半工半讀,或者先唸完書再回事務所當新律師,想要同時擁有相當品質的家庭生活,至少七八年之遙;何況我若真要專心事業,無疑的必須在美東和亞洲之間經常性的出差。心底的聲音告訴我,那不是我要的。
於是你說:「那加入我,和我一起創業吧。」剛開始我很猶疑,公私如何分明?可是決定以後,發現並非難事。那段時間有愉快有不愉快,所有的工作總是如此,而與你共事的經驗千金難換:我們對彼此的認識與尊重,更上層樓;我也回到我所想念的職場生活。在美國工作,我心底本來很恐慌,可因為有你,無礙。
生弟弟以後,幾經考慮,我決定全職在家。你問我:「確定嗎?」然後你一如往常,支持我。那是我倆經濟前景最不穩定的時段,網路泡沫化影響我們很深,更大的金融危機隱然若揭。你只說:「嗯,這表示我得工作更久,才能退休。」但你從沒給我賺錢的壓力。你關心的只是我當了全職媽媽之後,會不會後悔。
於是弟弟都還不會講話,你便偶爾「提醒」我,要我想想兩小長大以後的日子。我說我想寫作,你便開始「逼迫」我動工。
因為你,我的生活沒有空窗。在美國十二年,我逐漸摸索出合乎我定義的,東方與西方世界最完美的平衡線;離開職場七年半,我對於孩子越來越大,而越來越多的自由時間,充滿可以利用的欣喜,沒有空虛。你努力不倦的個性帶給我良性的壓力,讓我持續追求自我實現的滿足。從來沒有一天,我覺得因為家庭,失去了自己。我的生活,處在各種因子都非常調和的位置。
我告訴艾娜絲,我佩服她的勇氣和堅強。而在對她說這句話的同時,我心裡很想說的,是告訴你:「我珍惜你。」異鄉生活不容易,你我這樣的異國婚姻更不簡單。你知道我是如何自負又不太謙虛的人,所以你更可以明白此言之真:「假如對象不是你,我沒有把握可以走在今天這條平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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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每句話都要透過正反兩面來理解。也就是說・・・
假如對象不是我,你也甭想擁有今天的幸福。哇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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